北京日报副刊|作者何岩巍
北京浏阳会馆创建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据称此宅原为刘崐(曾任湖南巡抚)之故居,谭嗣同父亲谭继洵购置后成为湖南公产。1874年,谭嗣同从出生地烂缦胡同旧宅搬入浏阳会馆直至1877年离开北京,在此居住近三年。此后,除1896年短暂来京结交梁启超外,他几乎二十年未曾到京,直到1898年那个令人难忘的盛夏。
1898年6月,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诏”,拉开了戊戌变法的帷幕。同时他电召谭嗣同觐见,两个月后谭嗣同奉召进京。自1898年8月21日到京,至9月26日殉难,他一直居住于浏阳会馆的主房北间,谭称其为“莽苍苍斋”,旁边是他的书房“寥天一阁”,该院第一进的左侧则是他的会客之处“怀旧雨轩”。
浏阳会馆坐落于今天西城区北半截胡同41号。该会馆正房五间,坐西朝东,最主要的房间即“莽苍苍斋”。左右各有两间房屋,另有倒座房屋五间。正房后面还有一个后院。整个会馆房屋均为五檩硬山顶。如今的“莽苍苍斋”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寥天一阁”和“怀旧雨轩”更是难寻踪迹,令人不胜唏嘘。
遥想当年,谭嗣同一生最后一个多月光辉而悲壮的人生就在这座小院中度过。众多有志之士聚在浏阳会馆,为变法事业殚精竭虑,不畏保守势力的威胁,舍生取义,着实令人敬佩。世人都知谭嗣同重义气,轻生死,是一位真正的勇士。然而,除了壮烈豪爽、洒脱不羁的一面,他还多愁善感,心思细腻。
谭嗣同18岁写下《望海潮·自题小影》:“……春梦醒来么?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叹如何……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词中哀叹事业未成,颇有凄凉之义。他在另一首词《三鸳鸯篇》中还写道:“辘轳鸣,秋风晚,寒日荒荒下秋苑”,这样愁苦的诗句谁能想到出自一位24岁青年之手。他的狱中题壁诗据称有两个版本,一为众所周知的:“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另一版本则为:“望门投趾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功罪后人论。”联系到谭嗣同的多面性格,后一版本似乎更贴近原作。
除了作诗,谭一生既喜练剑,又酷爱古琴。二者相得益彰,暗合其性格之中豪爽与细腻并存。他12岁随大刀王五、刘云田等高手学武,此后终生不辍。那些奇人异士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烙印:侠骨。他又曾自制古琴一张,称之为“崩霆”。琴上有二十三字题款:“雷经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于琴,而无益于桐,谭嗣同作”。语句中同样暗含悲凉。
谭嗣同的复杂性格当然与个人独有的气质及家庭环境有关,但少年时在宣南(古都北京宣武门迤南一带地域的泛称)的生活,应该也对他有着不小的影响。1893年,谭嗣同曾作《城南思旧铭并叙》,文中记述了他童年时在北京的经历:“往八九岁时,读书京师宣武城南,塾师为大兴韩荪农先生。”当时的北京宣南一带“地绝萧旷,巷无居人”,他读书的地方“屋二三椽,精洁乏纤尘,后临荒野,曰南下洼,广周数十里,苇塘麦陇,平远若未始有极”。此地风景虽美,但“城中鲜隙地,民间薶葬,举归于此”。以至于他颇受惊吓:“余夜读,闻白杨号风,闲杂鬼啸,大恐……当夫清秋水落,万苇折霜,毁庙无瓦,偶像露座,蔓草被径,阒不逢人,婆娑宰树,唏戏不自胜。”
彼时宣南地区甚为荒凉,景色凄清,加之多坟墓,令人不知不觉就会生出清冷凄凉之感。更令谭嗣同触景伤情的是亲人的接连离世。他称幼年在此读书生活时,“自伯兄不禄,韩师旋奄乎即世,余绝迹城南十有五年。后携从子传简入京师,寻所经历,一一示传简,且言余之悲。传简都不省意,颇怅恨……”铭文最后一段描述自己的心路历程:“缅怀平生,亦富悲冤。泪酸在腹,赍以入泉……明明城南,如何云忘?城南明明,千里恻怆。”
长大后的谭嗣同也承认,自己自小便是“忧伤之中人”。宣南南下洼一带清冷凄凉的景色给谭嗣同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兄长、老师、侄子的相继离世更增其人生无常之感。其曾居住的浏阳会馆距离菜市口刑场不过数百米,尝有人感慨谭嗣同的生死之地居然相距如此之近,更有人从长文《城南思旧铭并叙》里读出其英勇就义背后深藏的一种无以名状的悲苦。
谭嗣同在浏阳会馆居住的时间虽然不太长,但是从9岁到12岁的三年,恰恰是他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令他终生难以忘怀,离开北京十数年后,还专门写下《城南思旧铭并叙》以明心迹。
本文刊发于4月27日北京日报古都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