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辞》
霜降那日,我抱着母亲的骨灰跪在濠水边。竹筏上的渔人唱着《逍遥游》,粼粼波光里浮着庄子那句"至人无情",像尾银鱼忽地钻进我溃烂的伤口。
三年前母亲咳血浸透《齐物论》时,我在终南山寻访隐士。青袍道人指着崖边古松教我:"断情丝如斫枝桠,切口要利落。"可当我用银剪绞碎母亲绣的百家衣,线头却化作千万根细针扎进指缝。

河面漂来半片残简,墨迹在涟漪中舒展成庄周梦蝶的寓言。恍惚间回到十二岁生辰,母亲举着竹篾扎的蝴蝶穿行在庖丁解牛的阴影里。屠夫刀刃游走牛骨间隙的声音,与母亲撕扯肺叶的喘息竟如此相似。

"小友可知濠梁之辩的深意?"蓑衣老叟撑着竹篙靠近,斗笠下露出半张烧伤的脸。他解下腰间酒葫芦抛来,浊酒入喉竟化开满嘴铁锈味。当年惠施说"子非鱼",原来我们都困在自己眼泪汇成的江河。

暮色染红水面时,老叟突然扯开衣襟。狰狞的烧伤疤痕下,心脏位置纹着栩栩如生的蝴蝶。"这是烧给亡妻的纸鸢留下的。"他笑着指向对岸,"你看那些芦苇。"

残阳中的芦苇荡忽如烈焰腾空,多年前那场大火在瞳孔里复燃。母亲攥着《庄子》冲进火场抢救父亲遗物的画面,此刻却显出别种意味——她嘴角带笑的模样,分明是庖丁卸下全牛时的酣畅。

夜露渐浓时,竹筏漂至漩涡深处。老叟抽出匕首划开掌心,血珠坠入水中竟凝成赤色蝴蝶:"无情不是断肝肠,是明白悲喜如四时更替。"他猛然将我推入刺骨秋水,无数银鱼穿过身体,携着母亲缝在衣襟里的柏叶香。

当我湿淋淋爬上岸,怀里《秋水篇》的残简正在月光下重生。那些曾令我痛不欲生的记忆,忽然成了庖丁刀下的经络图——原来至人之"无情",是要把每道伤痕都走成沟壑纵横的山河。
天光破晓时,我在芦苇丛中找到母亲遗留的玉珏。晨雾中浮现她临终前的笑容,那么坦然明亮,恰似庄周梦中那只穿越生死界的蝴蝶。濠水汤汤东去,带着所有执念奔向北海,而我的眼泪终于变成了灌溉大地的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