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二十四节气中最后一个节气,至此又一个轮回将尽。
古文对大寒的解释为:“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
大寒的冷在这句释义中得到了体现。此时正处在三九、四九时段,是一年中的最寒冷时节。
“小寒大寒,无风自寒”,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谁有不想拥着暖暖的火炉收货一份温暖呢?
诗人范成大在一个大雪天会朋友送过温暖,他在《大雪送炭与芥隐》中写道:
无因同拨地炉灰,想见柴荆晚未开。
不是雪中须送炭,聊装风景要诗来。
范成大冒着风雪为朋友送去炭火,还调侃自己只是为了赏雪写诗,这份情谊,值得一生铭记。
你的冬天,有没有人这样为你送来温暖呢?
九百多年前的大宋,苏轼度过的最冷的那个冬天,就有人为他送来温暖。
1079年,苏轼因为“乌台诗案”入狱了一百多天,在朋友的多方营救下,最终得以在大年三十被释放,并于1080年的大年初一踏上被贬黄州的征途。
一路风雪,一路颠簸,这个冬天,注定是一个极冷的冬天。“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这是出狱后苏轼写下的总结诗。这一生成也文字,败也文字,可依旧还是抑制不住用文字来抒发内心的情感。
用文字累积起来的名声,既是祸,也是福。因为还有许多人,因为他的名声而选择为他雪中送炭。
严格的说起来,并不仅仅是因为苏轼的名声,还因为他的人格魅力。比如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始终追随苏轼的马梦得,以及一位身无长物的同乡——巢谷。
巢谷,字元修,是一位书生,同时也是一位侠肝义胆的义士。
他满腹经纶,却喜欢结交豪杰,学得一身武艺后游历秦凤、泾原等地。他与河州将领韩存宝为伍,并教他兵书,助他建立战功,成为熙河名将。
后来,韩存宝犯了法,临终前托孤于巢谷。巢谷不负重托,更名改姓,不远万里为韩存宝的妻儿送去银两。如此侠肝义胆,与义薄云天的关羽千里走单骑又有何异?
而这一年,苏轼苏辙均被贬,亲朋好友唯恐受到牵连,都避之而不及。巢谷却选择了在此时飘然至黄州,帮助苏轼耕地建屋,并做了东坡孩子的私塾老师, 陪伴着东坡悠游林下 ,共度黄州的清贫时光。
苏轼在《梅花诗》中写过: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此时的巢谷,又何尝不是如梅花一般高洁之人呢?
而这样的友谊,绝不亚于“桃园三结义”中刘关张三人的情谊。真正经历过的人,也自然会懂得人间的友谊该有多么的珍贵。当然,能会给出这样的总结,是因为十年后发生的事情,更让人铭感五内,觉巢谷绝对可以担得起“侠义”而字。
这一点我们放在文末来讲,现在单讲黄州的这个冬天。
1083年的大寒,江风凛冽,大雪将至。东坡与巢谷相携来到雪堂,东坡带着仅有的一壶酒,巢谷挟着一床破被,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对天涯沦落人对饮谈心,畅意抒怀。
酒至酣处,苏轼挥墨泼毫,为巢谷赋诗一首,题为《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
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
宋 苏轼
春雨如暗尘,春风吹倒人。
东坡数间屋,巢子与谁邻。
空床敛败絮,破灶郁生薪。
相对不言寒,哀哉知我贫。
我有一瓢酒,独饮良不仁。
未能赪我颊,聊复濡子唇。
故人千钟禄,驭吏醉吐茵。
那知我与子,坐作寒蛩呻。
努力莫怨天,我尔皆天民。
行看花柳动,共享无边春。
苏轼之所以叫苏东坡,是因为他到了黄州后,得朋友马梦德(字正卿)帮助,拥有了黄州城东的一块荒地,可以在这里自给自足,耕种务农,补贴家用。
苏轼借白居易之诗“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之语,将这片荒地取名为“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苏轼还在东坡上建了几间房,取名“雪堂”,常在此宴请宾客。
诗题中的东坡正是苏轼的耕种之地。
“春雨如暗尘,春风吹倒人”,写了天气的恶劣,不过苏轼却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他说:细密的春雨裹挟着尘土而来,天色昏暗,压抑沉闷之感扑面而来。春风的强劲凛冽,不仅增添了环境的苦寒,也暗示了诗人此刻的艰难处境。
“东坡数间屋,巢子与谁邻”,此句将视角转向东坡的居所。眼前的寥寥数间屋,正是我简陋的住所,唯一能与我做邻居的,也只有千里奔赴而来的巢三了。
“空床敛败絮,破灶郁生薪”,这两句细致的描绘了屋内陈设,“空床”“败絮”尽显生活贫困潦倒;“破灶”“郁生薪”描绘生火艰难,潮湿柴薪难以燃烧,烟雾弥漫,进一步渲染生活的困苦。
前三联中,诗人由外而内,从恶劣天气到简陋居所,层层深入地展现了生活的艰难。环境的描写、对友人的关切,这些也为下文情感抒发而蓄势。
“相对不言寒,哀哉知我贫。我有一瓢酒,独饮良不仁。未能赪我颊,聊复濡子唇。”
这三联写了诗人与巢三相对,虽然身处严寒,有同病相怜之感,却都不提寒冷,体现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与理解。
于是诗人说:我虽然有酒,却不喜欢独饮,一定要与友人分享才是真正的畅快。即便酒太少,无法让两人喝得面颊泛红,尽兴而归,也应该尽力让友人沾润嘴唇,可以共享。
苏轼在《点绛唇》一词中写过:“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闲来无事,即使对着青山,也要将漫天月色与清风共商,而此刻落魄之时,有挚友相伴,怎会独享美酒自顾自陶醉呢?也唯有这样,才是真正豁达的东坡。
“故人千钟禄,驭吏醉吐茵。那知我与子,坐作寒蛩呻。”
这两联运用对比,将故人的高官厚禄、奢靡生活(“千钟禄”“醉吐茵”)与自己和巢三的贫寒窘迫(“坐作寒蛩呻”,像寒秋蟋蟀般哀鸣)对比,强烈反差凸显世态炎凉,也更突出诗人与友人在困境中的坚守。
想当初,我的那些朋友都是高官厚禄,就连驾驶马车的仆人都能喝到好酒。哪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和你坐在这里,像秋天的秋虫一样哀叹、呻吟,连一壶像样的就都没有呢?
“努力莫怨天,我尔皆天民。行看花柳动,共享无边春。”
最后进一步强调了苏轼的乐观精神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升华了苏轼的人格魅力,体现了他的达观与豁达。
他说:
也不要这么悲观,我们两个都应该努力,别怨天尤人,毕竟你我都是上天的子民。你看,我们所在的环境多好啊,出门就可以看到百花盛开,绿柳拂动,可以一起享受这得天独厚的无边春色。
春天还没有到来,可是苏轼已经见到了春暖花开之时。
整首诗用词平实自然,如话家常,却生动展现生活画面与真挚情感,体现苏轼诗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艺术风格。
1084年,苏轼走出困窘之地黄州,巢谷知道苏轼不久后将飞黄腾达,于是选择了飘然而去。
徐志摩写过: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这句诗非常适合巢谷。
这世间风云变幻,山回路转又逢君。
十多年后,苏轼兄弟再次遭遇不幸,接连被贬:苏轼被贬惠州,后再贬儋州;苏辙被贬筠州,自筠徙雷,徙循。此时苏轼兄弟依旧经历了“人走茶凉”的凄楚:“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
此时的巢谷已经年近古稀,可他的内心依然还是那个赤忱侠义的少年。他远在四川眉山,听说了此事后毫不避讳的说,自己要徒步寻访苏轼苏辙两兄弟。
元符二年正月,巢谷跋涉万里,在梅州见到了苏轼的弟弟苏辙。此时,他已经七十三岁,瘦弱而多病,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元修。可他还要坚持要去海南见子瞻,他说:只要自己不会马上死,就要去见曾经的故人,即使漂洋过海也在所不惜。
只可惜,有着如此决然之心的侠肝义胆之士最终没能见到苏轼,到达新州时,因为年老体衰而一病不起,最终客死他乡。
苏辙闻之,痛哭失声,收殓了巢谷遗体,并作《巢谷传》记之。两年后东坡北归至英州,遇见巢谷的儿子收敛父亲遗骨,于是倾其囊中白银,交其子归葬巢谷,并委托地方长官代为安排护送灵柩,直至眉山。
行看花柳动,共享无边春。大寒时,我与你共待春来;花开后,我与你各自安好。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