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娘家只有两姐弟,外公外婆去世得早,外婆去世时,我舅舅还只有十岁。外婆临终前拉着我母亲的手说:阿秀,你弟弟就交给你了,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把他拉扯长大,把家里的香火接下去。
那时候我已经有四五岁了,也就是说,小舅虽然是长辈,却只比我大了五六岁,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我们几乎就是两兄弟一般。
处理完外婆的后事,母亲和父亲商量,一把锁把我i阿婆的旧屋锁上,稍微收拾了家里的细软,最后也就是提着一个包袱,带着十岁的小舅住到了我家。
当时,外婆家就剩下三间旧木屋,那是小舅头上最后的遗产。其实,那几间木屋也足够老旧了,很多人都建议趁早拆掉,拆下来的木材还能换几个钱。
但母亲说不,说那是弟弟的“窝”,宁愿每年花点钱修缮,隔三岔五还回去收拾一下,也不能就这么拆掉。
我母亲认为,拆掉了老屋,小舅就没有了根,说不准就飘到哪个角落去了,那样自己就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母。
小舅住到了我家,那时候我上一年级,小舅上三年级。我第一次上学就在老师面前崭露头角,成绩不是一般的好。
可小舅毕竟是从山冲里出来的人,自从上学开始就没有考过什么好成绩。如今即使在我这个外甥的“督促”下,他依旧不瘟不火地混着。
那些年里,每年的清明,以及外公外婆的忌日,母亲都会带着小舅和我回去祭拜。那三间旧木屋也依旧会升起袅袅炊烟,也就有了点烟火气。
外婆村子里的乡亲们总是感叹:老方家的大姑娘真的费了心,父母都去世那么些年了,依旧把娘家操持得像有人住一样。
小舅和我跌跌撞撞长大,不同的是,小舅上完小学就死活不肯去学校了,还说自己最喜欢玩木头,宁愿去学木匠也不愿意读书。
于是,母亲花了点钱把小舅送去一个老木匠家里,正式拜师学手艺。
可那时候的小舅,连一把木匠斧头都玩不利索,没过几天就垂头丧气地溜回了我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那木匠也不是那么好学的,再学下去,我这小身板就挨不住了。
母亲虽然呵斥小舅不求上进,这样下去怎么能继承外公家的香火?但骂归骂,却还是默认了小舅学木匠的半途而废。
有时候,我父亲也会劝说母亲,说你疼弟弟是应该的,但也要知道慈母多败儿。父母不在了,你这个当大姐的就得好好管教他,那样才能成才。
每当父亲这么说,母亲也会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只是转过头,对小舅的态度就依然如故,恨不得把所有的心情都倾注在他身上。
有时候弄得我这个儿子哦度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
因为从小到大,母亲对我格外的严厉,学习成绩稍微有点退步,马上就是一顿黄鳝下面;对长辈称呼稍微有点不敬,随手就会给我头上一丁公,打得我眼泪婆娑的。
我自然也有哭闹的时候,每当我哭着拿小舅当挡箭牌时,母亲才会叹着气对我说:
你小舅没有了爹娘,只有我这个姐姐拉扯他,我自然得对他多包容点。但你是我的儿子,打是疼骂是爱,你要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到我上初中时,小舅已经出落成了大小伙,虽然身无长技,可样子长得很俊,性格也颇有点风流倜傥的味道,身边经常有女孩子围着转。
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只希望他早点安下心来找个姑娘结婚成家,那样,母亲的任务就算彻底完成了。
可小舅似乎不愿意为了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三天两头地换女朋友,最后隐隐传来不好的风评,别人都在背后说他是“红漆马桶”,中看不中用。
得知小舅有这样一个差评,母亲真的伤透了心,也破天荒地把小舅骂了一顿。
小舅赌咒发誓说从此后改过自新,还说以前自己那么做,主要就是手里没钱,哪里敢谈婚论嫁。既然大姐你催得紧,那我就出门打工挣钱去,挣了钱才能娶老婆成家了。
小舅去了广东,那时候我刚上高中,等我高中毕业时,小舅终于回来了,还真的给我带回来一个小舅妈。
母亲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连眉梢都是开心,赶紧张罗着要给小舅结婚。
可小舅说,家里只有三间旧木屋,哪里能当新房?自己这三年来就挣得也不多,也就没钱建房子,这结婚的事还得等等。
那个小舅妈其实就是附近村子的,也是铁了心要嫁给他,竟然不要彩礼不要新房,只要你摆几桌酒席就行。
岳家扛不住独生女的执拗,反正木已成舟,就来和我母亲商量,最后两家凑了点钱,把小舅的三间旧屋拆掉,建了几间混凝土房子,小舅的婚事终于成了。
所有人,包括我这个晚辈都松了口气。小舅成家了,我母亲心里的石头总算能落地了,从今往后,她也该活得轻松点了吧。
但我还是小瞧了母亲对小舅那份“长姐当母”的心理。小舅成家后,两个孩子先后出生,两口子都是那种会玩的人,对于挣钱完全没有概念。反正家里什么东西没了,就去岳父家拿,家里要用钱了,就去找岳母要。
有时候孩子生病了,岳家一时间也拿不出来,就只好来找我母亲求助。
而母亲虽然骂骂咧咧,却都是有求必应。用她的话说,孩子生病可耽搁不得。
我上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舅似乎真的长大了,不怎么来找我母亲求助。但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小舅还是出现了,带着两个孩子对我母亲说:
大姐,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将来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我们夫妻俩于鏊南下打工去,两个孩子就拜托你照顾。
母亲对此不但不推脱,反倒感到无比的欣慰,就因为小舅知道为将来考虑了,满口答应接下两个侄子。
但关于生活费的问题,母亲还是明确和小舅说:虽然两个孩子吃不了多少,但基本的生活费你还是得给点,多少不论,你看着给就行。
小舅答应每个月每个孩子给五十块钱,既包括日食用度还包括零花钱,只有专门买的衣服在外。
两个表弟在我家住了两年,到我结婚那年,母亲也曾打电话邀请他来坐上席——在我们当地,外甥结婚最大的长辈就是舅舅,所谓娘亲舅大之谓。以我母亲和他的关系,这个邀请再怎么也得乐呵呵地接受吧。
但小舅却说自己脱不开身,暂时回不来,还说自己这两年没有赚到钱,实在没脸回来。
就那样,我的婚礼小舅没有出现,我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母亲脸上的不开心。甚至在我说起小舅时,母亲还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今后别提他,真是个白眼狼。
但说归说,到第二年小舅夫妻俩还是回来了,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好话,我母亲又眉开眼笑了。
只是那段开心未能持续太长,因为两个表弟在我家住了两年多,小舅曾经答应的每个月每人50块生活费还从来没有兑现过。如今自己回家了,总得算算账吧。
小舅最后还是把钱给了我母亲,但他们夫妻连饭也没吃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从那以后,母亲和他的关系就开始紧张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我母亲自己也垂垂老矣,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手里能有几个钱呢?还不是我们兄弟姐妹给点?母亲再如何疼爱她的弟弟,也知道用子女的钱补贴弟弟不是那么合理。
小舅和我们家的关系开始冷淡了,好些年里,小舅除了春节会来拜个年之外,其他时间基本都不在我家露面。
又过了一些年,小舅的两个孩子也长大了,也到了结婚成家的时候。大女儿嫁到了外省,小舅曾经邀请我母亲去送亲。只是刚好母亲那段时间身体有恙而没有去成。
但她心里一直很自责,说自己这个姑妈当得失败,侄女出嫁都不能到场。
再后来,小舅的儿子结婚了,这个表弟也完美继承了他父亲身上天马行空的性子,家里条件不好,竟然就在岳父家办喜事,婚后也一直住在岳父家。
而婚礼的当天,我们这些亲戚去喝喜酒,甚至连门路都找不着。母亲却对小舅说:总算看着你把事情办完了,我就算今晚死了,也有面目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了。
母亲的话,小舅听进去了多少,我们都不得而知。反正喜事过后没几天,我就听到风声,说小舅和别人埋怨,说自己十岁就没了爹娘成了“冇娘崽”,全靠自己一双手白手起家,没有一个人帮把手,也还是把事情做好了。
其实,这么些年来,只要是知道内情的人,都会夸我母亲,无愧于“长姐当母”的风范,十里八乡说起兄弟姐妹的关系时,都会以我母亲当榜样。
但谁也没有想到,在小舅这个当事人心里,竟然是“没有一个人帮把手”。真不知道母亲如果也知道这个说法,心里会有何感想呢?
也就是到这个时候,我突然对母亲毫无保留地照顾自己的弟弟感到反感起来。
并不是我不认这个娘舅,而是从我五六岁、从小舅十岁开始到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只要是知道感恩的人,都应该对我母亲这样的大姐恭敬有加吧。
如今,我已经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养老,小舅一家还是在老家乡下,我们两家的来往几乎屈指可数。
只是,垂暮之年的母亲,还是会久不久念叨几句:不知道你舅舅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