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子弟,叛逆少年
1923年,谢晋出生在浙江绍兴一个书香门第。家族里世代书香,祖父是当地的名士,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会计师,母亲更是大家闺秀,端庄典雅。从出生起,谢晋就被寄予厚望。家族希望他学有所成,成为一名延续家族荣耀的翘楚。然而,在这个繁荣与传统并存的家庭里,谢晋却展现了与众不同的叛逆。他并不为精算账目或经商谋略着迷,也对家族为他铺设的康庄大道毫无兴趣。
从小,谢晋就沉浸在艺术的世界中。他喜欢咿咿呀呀的戏曲,迷恋光影变幻的大银幕,这些在传统观念中被认为“不务正业”的兴趣,让家人忧心忡忡,甚至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家里的长辈一再警告:“谢家的子孙不能当戏子,那是下九流的职业,会让整个家族蒙羞!”但这些话并没有动摇谢晋对艺术的热爱。
年少时的谢晋,常常从学校溜出来,只为在戏台下看上一场热闹的演出。那些伴随着锣鼓声响起的曲调,那些浓墨重彩的脸谱和肢体动作,让他着迷不已。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戏台的旁观中,敏锐地感受到表演背后蕴藏的情感张力与故事深意。
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谢晋在中学时便开始参加戏剧活动。他的父亲得知后大为恼火,把他拉回家训斥:“戏剧是低贱的东西,你堂堂谢家长子,不读名校,却要学这个?!”父亲的怒火似乎无可抵挡,但谢晋的眼神却格外坚定。他不想成为父母安排好人生的提线木偶,更不愿放弃对艺术的追求。于是,争吵一次次升级,甚至演变成了一场家庭大战。
21岁那年,谢晋终于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决定:他瞒着父母,毅然报考了四川江安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这是一所中国当时唯一的高等戏剧学院。这个决定,彻底打破了谢家对他的期待。他知道,背上行囊离开家门的一刻,也意味着自己再没有回头路。
戏剧学院的生活是谢晋梦寐以求的。他得到了曹禺、焦菊隐等戏剧大家的亲授指导。从如何剖析剧本、揣摩人物,到布景设计、镜头运用,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知识。更重要的是,在这期间,他接触到了更多关于电影创作的理论,逐渐意识到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比戏剧更加自由,更能触及人的心灵深处。
七年的学习与历练,让谢晋的才华得到了极大的展现。他不仅在课堂上成绩优异,还协助恩师排演过多部剧目。就在这些幕后工作中,他第一次站在摄影机前,感受到了电影的力量。一瞬间,他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那时候的谢晋常说:“如果一部电影能让人心里有所触动,那么它就是成功的。”
学成归来的谢晋,很快在电影界崭露头角。他从助手做起,参与拍摄了不少作品。1956年,谢晋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影《女篮五号》上映,一举轰动全国,也让他成为第三代电影导演中的佼佼者。然而,这份成功并没有给谢家带来欢喜,反而因为时代的特殊背景,让他们家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在激烈的政治运动中,谢晋的父母因为家族背景被扣上“反动”的帽子。他的父亲承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服下安眠药自杀身亡。而母亲也在两年后,从阳台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接连的打击让谢晋内心几近崩溃,但他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将所有的痛苦与悔恨化作了创作的动力。
至此,谢晋完全与自己的过去告别。站在生活的废墟上,他暗暗发誓,要用一部部优秀的电影,证明自己的价值。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先后拍摄了《牧马人》《芙蓉镇》等作品,开启了属于他的电影传奇。
相濡以沫,共度难关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两颗年轻的心因戏剧相遇,并在颠沛流离中相互依靠。谢晋与徐大雯的爱情,注定是一部感人至深的电影。纵使生活满是坎坷与波折,他们始终执手相伴,用温情编织起这个命运多舛的家庭。
1942年,19岁的谢晋踏入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成为曹禺等大师的得意门生。而就在隔壁不远处的江安女子中学,一个16岁的女生徐大雯正在埋头学习。她是个敢爱敢恨的泼辣女孩,活跃在校园的各类文艺活动中。两所学校仅隔一堵围墙,这堵墙成了他们相识的媒介。
当学校排演话剧时,徐大雯常常会跑到戏剧专科学校观摩排练。那时的谢晋,挺拔帅气,眼神中总带着艺术家的专注与坚定,吸引了徐大雯的目光。而谢晋则被徐大雯身上那种不输男生的干练和热情深深吸引。
一次次的接触后,徐大雯发现,谢晋不仅仅是外表出众,更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当时的戏剧学校鱼龙混杂,一些国民党特务常常借机欺辱女学生。谢晋看不惯这种行为,每次遇到总是挺身而出,为弱小者撑腰。有一次,他甚至与对方大打出手,鼻青脸肿也毫不退缩。徐大雯看在眼里,心里既感动又钦佩。
尽管两人初见便彼此倾心,但那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奢侈年代。尤其对徐大雯这样的女学生来说,自由恋爱不仅可能毁了名声,还会被家人严厉斥责。然而,命运让他们的情感迅速升温。
一场风波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当时,徐大雯因为参加谢晋的生日聚会,被学校当作“不守妇道”的典型,当众批评后开除了学籍。无奈之下,她不得不离开江安,投奔远在重庆的舅舅。
谢晋得知后心急如焚。他深知,徐大雯的开除决定,可能会让这个女孩背负一生的阴影。于是,他毅然卖掉自己唯一值钱的西装,换来路费,陪伴徐大雯一起前往重庆。年少的谢晋没有考虑未来的艰难,也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只想守护这个让他心疼的女孩。
在重庆的日子并不容易。徐大雯继续学业,而谢晋则在青年剧社打工,靠微薄的薪水维持两人的生活。他一边打拼,一边默默计划着未来。有时剧社排练结束后,他会带着徐大雯到山坡上吹风,讲述自己关于电影的梦想。尽管生活困顿,但徐大雯被谢晋的坚定所感染,决心陪伴他走向未知的未来。
抗战胜利后,谢晋为了追寻电影事业,决定前往上海发展。他劝徐大雯留在重庆继续完成学业。徐大雯嘴上答应,但心里却忐忑不安,担心谢晋从此一去不返。然而,谢晋用行动消除了她的疑虑。
不久后,他带着一对金手镯和手表回到了重庆,并在恩师曹禺的见证下,迎娶了徐大雯。他们的婚礼虽然简单,却充满了浓浓的温情。谢晋三跪九叩,向家中列祖列宗庄重地宣誓:“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新婚后的谢晋夫妇,没有立即迎来稳定的幸福生活。徐大雯放弃了继续读大学的机会,全心全意相夫教子,而谢晋则在上海的片场日夜忙碌,努力在电影圈闯出一片天。即便生活拮据,徐大雯始终没有一句抱怨。相反,她常常鼓励谢晋:“无论多苦,我都陪你走下去。”
婚后不久,谢晋与徐大雯迎来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可爱的女儿。然而,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他们发现,女儿的行为与同龄人相比显得迟钝许多。医生的诊断如晴天霹雳:女儿患有智力障碍。这对初为父母的谢晋夫妇是一次重大的打击。两人不止一次抱头痛哭,却又必须硬撑起一个完整的家。
接下来的几年里,谢晋的事业逐渐起色,执导了一些受到关注的电影。然而,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转。夫妻俩生下的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同样患有智力问题。即使是唯一智力正常的儿子谢衍,也早早承担起了家庭重担,从小在艰难中成长。
在那个年代,家有智力障碍的孩子无疑是巨大的负担,而外界的闲言碎语更是如芒在背。谢晋与徐大雯用尽一切力气,为孩子们争取最好的治疗和照顾。他们白天为生计奔波,晚上则轮流陪伴孩子睡觉。徐大雯甚至自学针灸,为孩子缓解身体上的不适。
在长达几十年的婚姻中,谢晋与徐大雯是彼此最坚实的后盾。他们深知,若没有对方的支持,自己可能早已在命运的冲击中崩溃。徐大雯常常调侃道:“老谢啊,我嫁给你,不是嫁进了一个幸福的家,是嫁进了一场电影悲剧里。”这话虽然带着苦涩,却也流露出深深的爱意。
谢晋则多次对友人感慨:“没有徐大雯,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她不仅是我的妻子,更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依靠。”
尽管生活困难重重,谢晋始终相信,正是这些苦难让他创作出的电影更加饱满深刻。他将夫妻间的不离不弃,融入《牧马人》《芙蓉镇》等经典作品中,为观众讲述人间最朴实的真情。
命运捉弄,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果说谢晋这一生的苦难是一部电影,那么他唯一正常的儿子谢衍便是片中最明亮的光。然而,命运似乎不愿给这位满身伤痛的导演一点安宁。谢衍的早逝,将谢晋夫妇推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在四个孩子中,谢衍是父母眼中最懂事的一个。从小,他不仅智力正常,还表现出非凡的才华和成熟的心性。相比姐姐和两个弟弟,谢衍注定要背负更多——他是这个家庭的希望,也是父母的支柱。
小时候,谢衍看着父母为弟弟妹妹的病痛日夜操劳,心疼不已。他从很小就开始学会独立,无需父母过多的关注和照顾。上小学时,他已经主动帮忙分担家务,甚至学会照看患病的弟弟。尽管家境困窘,但谢衍从未抱怨。他知道,父母为家庭操碎了心,他必须成为父母的骄傲。
谢衍不仅在家庭中是哥哥般的担当,学业上也表现出众。他继承了父亲谢晋的艺术天赋,从少年时便对电影充满兴趣。在谢晋的耳濡目染下,他逐渐萌生了成为导演的梦想。大学毕业后,谢衍顺利进入影视圈,并执导了不少优秀作品,其中由周迅主演的《女儿红》更是成为一部经典之作。
谢晋夫妇为谢衍的成就感到无比自豪。作为长子,谢衍用努力和才华回报了父母的辛劳,为家庭带来了难得的欣慰。他的成功,仿佛让谢晋看到了家庭重拾希望的曙光。
然而,幸福仿佛只是命运设下的一场骗局。在谢衍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命运再一次伸出了残酷的手。2007年,谢衍感到身体异常,经过检查被确诊为肝癌晚期。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让整个家庭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与悲哀。
谢衍选择隐瞒病情。他知道父母已经因为其他孩子的病痛与不幸承受了太多,不愿再增加他们的负担。谢衍一边积极接受治疗,一边继续工作,为自己热爱的事业拼搏到最后一刻。
病情恶化后,谢衍预感到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开始为家人安排后事。他变卖了在国外的房产,将所得的75%留给最小的弟弟谢佳庆,用于保障弟弟一生的基本生活;剩下的25%则留给父母养老。他还亲自选了一块墓地,希望在自己离世后可以有一个安息之所。
直到临终前一个星期,谢晋才从亲友处得知儿子的病情。面对已经虚弱不堪的谢衍,谢晋难以接受现实。他在医院里久久站立,眼睁睁看着儿子因癌症折磨而形销骨立,却无能为力。那一天,父子相对无言,唯有泪水流过彼此的眼眸。
2008年,谢衍病逝,终年59岁。他的离世让谢晋夫妇彻底崩溃。谢晋虽是电影大师,但在丧子之痛面前,他不过是一个满身伤痕的老人。送别谢衍的那一天,85岁的谢晋站在墓地一角,脸上写满了悲痛。尽管强忍着不哭,他浑浊的眼睛里却早已布满了泪水。
回到家中,谢晋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翻看儿子的照片和留下的遗物。他抚摸着谢衍的导演奖杯,一遍遍低喃:“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残忍?”然而,他知道,哭泣无法改变现实。他只能将这份刻骨铭心的悲痛压在心底,用沉默告别儿子的一生。
从此,谢晋变得愈发寡言。他不再谈论未来,也很少出门,甚至不愿再触碰摄影机。只有妻子徐大雯知道,谢晋的精神已经被彻底摧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记忆力也逐渐衰退。徐大雯每天陪伴在他身边,鼓励他振作,但谢晋的眼神却始终黯淡无光。
谢衍去世的第二个月,谢晋在回母校参加校庆活动时,长时间呆立窗前,望着故乡的风景发呆。他的同学和后辈们前来问候,他却始终不发一语。那一晚,谢晋喝了几口家乡的女儿红酒,说了一句:“天意如此。”不久后,谢晋安然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人们常说,父母对子女的爱如山,但对于谢晋而言,谢衍不仅是他最爱的孩子,也是他最深的遗憾。谢晋曾多次表示:“我最大的失败,是没能让儿子健康长大。”
自责悔恨,悲情落幕
晚年的谢晋,功成名就,却难掩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悔恨。他的一生被光环与苦难交织,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才明白,家族的苦难或许并非命运无情,而是自己的选择种下了祸根。那种深刻的自责和难以化解的懊悔,成了他晚年生命中最沉重的部分。
2008年,唯一正常的儿子谢衍因癌症去世后,谢晋陷入了彻底的孤独。他的家庭从未完整过:三个智力障碍的孩子,两个早早离世,最小的儿子谢佳庆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而大女儿谢庆庆早已自顾不暇。妻子徐大雯虽然坚强,却也因为长期的操劳与悲伤,身心俱疲。
2008年谢衍去世后仅55天,85岁的谢晋随之撒手人寰。徐大雯在谢晋离世后独自抚养谢佳庆,但她的身体状况也逐年恶化,最终在2016年去世。
到2023年,谢家六口人全部离世:三个智力残疾的孩子,一个因病英年早逝的正常儿子,和晚年饱受煎熬的夫妻。这个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电影大师家庭,在天命的轮回中,最终团聚于天堂。
谢晋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和生活习惯一直不太在意。他的酗酒习惯早在青年时代便形成,随着事业的起伏,他对酒的依赖愈发严重。片场上的谢晋以“酒仙”著称,即使在紧张的拍摄过程中,也时常带着一壶白酒。
在外界看来,谢晋的嗜酒似乎是一种浪漫而洒脱的生活方式,但这份“自由”却在无形中对他的家庭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三个智力障碍的孩子,让谢晋倍感挫败。他无法理解为何命运如此不公,直到医生的一句话让他如梦初醒——谢晋年轻时的酗酒习惯可能是孩子们智力障碍的原因之一。听到这个可能性时,谢晋久久不能言语。他曾经以为是命运的捉弄,却忽视了自己的行为可能对孩子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从那之后,谢晋不再喝酒,开始陷入深深的自责。他多次在采访中提到:“父母可以承受一切苦难,但看着孩子痛苦,却无能为力,这才是最残酷的折磨。”他甚至在多个场合表示,自己酗酒是“为了艺术燃烧生命”,但这份“燃烧”却烧毁了孩子的健康,也烧毁了他的家庭。
晚年的谢晋时常翻看家人的照片,尤其是孩子们的合影。他在拍摄《芙蓉镇》时,将人生的悲欢离合融入了艺术之中,却无法为自己的家庭写出一个圆满的结局。
谢晋曾获得无数的荣誉:电影艺术终身成就奖、中国电影之父的美誉,甚至是国际电影节上的喝彩与掌声。然而,他最渴望的,是一个健康的家庭,是四个孩子能够像普通人一样快乐成长。但这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为泡影。
他晚年多次在家中记录自己的心情,并留下了一段话:“电影是用光影讲述人类的喜怒哀乐,可我的生活却是一部再也无法剪辑的悲剧。或许,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我才能偿还所有的债。”
谢晋用电影表达对生命的思考,却始终未能原谅自己。他一生未能释怀的是,这场对家庭的伤害,可能本可以避免。
第二天清晨,谢晋被发现安然离世。他的离去结束了他一生的悲剧,同时也留下了无尽的叹息与怀念。
谢晋的追悼会上,刘晓庆、姜文等一代电影人含泪送别。有人评价:“谢晋老师的一生,是中国电影史的一面旗帜,但也是人生苦难的教科书。”
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韩美林雕刻的谢晋头像低垂着头,眉宇间写满忧郁。他的身后,是一片用电影胶片雕刻的轨迹,似乎在向世人诉说:这一生,他终究欠了家人一份平凡的幸福。
谢晋用电影为世人留下了无数经典,但对于自己,他却始终无法原谅。命运如同一位冷漠的导演,将他的生活剪辑成了一部无尽悲剧。他的自责、悔恨,以及他用一生追逐的电影梦,都成为后人无尽感慨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