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王伐纣到清兵入关看那些借古抒怀的历史小说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3-09-01 15:10:17

这个暑期,由《封神演义》《武王伐纣平话》改编的电影《封神(第一部)》热映,重燃观众对古代历史文学传奇的热情,成为今夏一道文化风景。除了这两部,其实古代还有不少书写商周之变及其他朝代风云变幻的作品,深藏在古代历史小说这座宝山之中,它们借历史各抒己怀,成小说各表意趣,却罕为人知。下文即由此漫笔,带读者一探此中矿藏。

在古代商品经济比较活跃的时期,不少文人都想通过写小说来获利。金钱欲望催生了不少粗制滥造的小说,它们最多扬名一时,却难以得到后世的认可。古代大多数读书人也认为写小说不是什么“正道”,然而,仍有一些人将不少心绪和精神寄托在小说创作上。尤其是在历史小说里,常见作者心中难以磨灭的道义感。

明代小品文名家钟惺曾写过从盘古到周灭商的上古历史小说。

小说如何想象上古史

明末文人钟惺,是一位崇尚圣贤之道的文人。他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考中进士,后来官至南京礼部主事,虽在政治上成就不高,却热衷诗文,著述颇丰,与谭元春并称为“钟谭”,是竟陵派小品文的代表人物。钟惺写过两本白话历史小说,相较于文言诗文,更加通俗晓畅,却不为人熟知:一为《按鉴演义帝王御世盘古至唐虞传》,二为《夏商野史》。两本书的时间线是连在一起的,读者可相继阅读。

《按鉴演义帝王御世盘古至唐虞传》,又名《盘古至唐虞传》,乃上古史的通俗演义,从盘古开天辟地写起,有巢氏、燧人氏、仓颉、伏羲、共工、黄帝、蚩尤、颛顼、尧、舜相继登场。作者眼中的上古圣贤故事,就到尧舜为止了。此书开篇有诗云:“天悠悠,水悠悠,今古遗事好探求,请君一寓眸。芦花秋,蓼花秋,浑沌于今总一丘,战争空图谋。”颇有《三国演义》开篇杨慎《临江仙》的味道。此书从盘古一直写到舜。在舜帝离开后,夫人娥皇、女英终日以泪洗面,留下“湘妃竹”的传说。

《夏商野史》则用通俗易读的笔法,讲述了从夏禹到周灭商期间的故事。《史记》《尚书》等史书里记录的历史事件,这本小说基本上都提到了,还加入了很多文学上的想象和演绎。比如商王武乙射天的故事,在《史记》里记录武乙之死,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除了武乙被雷劈死,就只有“在黄河与渭河之间的区域打猎”这一个信息了。不过,文人的想象力是丰富的,钟惺根据这句话,在《夏商野史》里讲述了一个情节丰富的故事,描绘了一个生动的图景:

武乙正于河渭挺高兴驱鹰捉兔,于时天正午,太阳当空……猛听得半空一声霹雳,空中有人道:‘武乙逆天罪大,死于非命。’被雷击死地下了。半晌,闻云敛风和,依然红日光辉。众文武定睛看时,但见武乙头发散乱,被震死,跪在沙汀。群臣大惊,收拾武乙身尸,回朝。

武王伐纣也是《夏商野史》里的重要情节。比较有趣的是,很多书在讲述这段历史时,都会以周人之口,列举商纣王的几大罪状,似乎不这样做,就无法引起人们对纣王无道的共鸣,就无法证明周代商的政治合法性。关于纣王罪状的最早记录,应该是《尚书·牧誓》里的这段话:“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

到了许仲琳在明朝万历年间写《封神演义》的时候,纣王的罪状就更清晰和“完善”了。在《夏商野史》里,对纣王荒淫无道的形象,有了更充分的想象和描述,列出纣王“十大罪状”。钟惺沿用了前人关于纣王酒池肉林、炮烙剖心等昏恶残暴行为的“固定人设”,又增加了不敬天时、不重民事等似乎套用在任何一个亡国君主身上都合理的“常见标签”。由此可见,一个历史人物是如何随着时间流逝而形成“累积”历史形象的,文人的添油加醋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类似的写作风格,在《七十二朝人物演义》一书中也能见到。此书作者是明朝人,姓甚名谁,已无可考证。此书所言“七十二朝”,并非真的有七十二个朝代,而是虚指,书中基本都是春秋战国人物,当时有所谓的“七十二国”,故名“七十二朝”。此书每卷讲述一个思想和趣味兼备的历史故事,算是历史小故事的串烧。用作者在序言里的话说,不同才智的人都能从中萌发兴趣,获得启迪:“此人物演义所以从理则理,从趣则趣,无泥之理而趣乖,泥之趣而理阻也。上哲之流读之为理,故理行而趣不死;中智之人目之为趣,故趣减而理不灵”。

此书语言通俗幽默,白话口语很接地气,即便没有古文基础的今人,读之也毫无障碍。甚至有的篇章,还会制造悬念,如同网络时代的“标题党”,故意不说清楚,让人啧啧称奇。如第三十四卷,题为《秦穆公用之而霸》,“之”是何人?熟悉历史者,都知此人乃百里奚,秦穆公重用百里奚而使秦国强大。但此书最初的读者,很可能是发蒙之时的孩童,因此,写这些故事,就得在重视教化的同时,保证可读性,尽量有趣、好看。此书语言通俗,也兼有诗文精美,如《孝哉闵子骞》这个故事里,作者不吝赞美之词,赋诗一首,称颂其孝顺之道:“修身乐天天性真,志笃友于昆弟自相亲。”

细细读之,作者本来的用意或许并非以反常规标题来吸引读者,而是对科举题目的调侃,因为故事标题竟然都是四书的原句。出自《论语》和《孟子》者格外多,出自《大学》与《中庸》者较少。如第三卷故事《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第十卷故事《有澹台灭明》等,出自《论语》;第三十二卷故事《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第三十七卷故事《孙叔敖举于海》等,出自《孟子》……透过精妙的构思与畅快的文字,即便与作者相隔数百年,我都能想象出他在创作时内心的快意,或许他是个深谙科举之道的教书先生,或许是个屡试不中的不得志文人,没能创造什么非凡功绩,却以罕见的解构姿态调侃了儒家经典。古代文人笔记小说也好,民间杂记也罢,歌功颂德者有之,犀利批判者有之,却罕有读书人能以轻松口吻重释经典,难得一见的轻松感和调皮姿态,竟在《七十二朝人物演义》能得一见。

不断重述的热血传奇

还有一类历史小说家,热衷于讲述英雄的传奇故事。比如,清朝文人李亮丞,创作了《热血痕》一书。其生平事迹无可考证,只能从小说内容推测,他大概是个内心充满激情却在现实中郁郁不得志的底层读书人,身处光绪年间,面对列强欺辱,山河破碎,只能通过创作历史小说来纾解内心郁结,表达对人性和时事的看法。《热血痕》乃吴越之争故事,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此前已被民间说书人讲过无数次了,在这部书里再次得到演绎。《热血痕》开篇就是一首《满江红》,言语犀利,读来酣畅淋漓,引人慨叹:

闲煞英雄,销不尽,填胸块垒。徒惆怅,横流无楫,磨刀有水。侧注鹰瞵横太甚,沉酣狮睡呼难起。叹鲁阳、返日苦无戈,空切齿。局中人,都如此,天下事,长已矣。且抽毫摅臆,撰成野史。热血淋漓三斛墨,穷愁折叠千层纸。愿吾曹、一读一悲歌,思国耻。

在李亮丞看来,不忘国耻,才配做读书人,身处乱世,不能只求明哲保身,而要效仿勾践,为了复仇,可以隐忍多年,等自己实力强大了,再对敌人一击致命。正所谓《热血痕》所言,“一时忠孝,万世楷模。报仇雪耻,是大丈夫”,这是很朴素的价值观,很符合清末一些民间读书人的真切心理。

明朝万历年间,出现一本名为《英烈传》的历史演义,讲的是朱元璋南征北战的故事。作者不祥,也难以精确考证了。此书在民间流传后,很快便出现跟风之作,有人写了续书《续英烈传》,写的是靖难之役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朱棣杀害建文旧臣,算是明朝官方长期讳言的“黑历史”,虽然朱高炽即位后,给一些人平反了,但还有不少人仍然蒙受冤屈,其后人也被打入另册。直到万历上台后,才彻底给壬午之难中被害的人平反,并称颂方孝孺、齐泰、黄子澄、铁铉等人的忠义。《续英烈传》对朱允炆的遭遇很同情,认为他是仁德之君,不忍心“看到”他死于宫中大火,也不想冒着政治风险去编写“朱棣杀害朱允炆”的故事。

按《续英烈传》的说法,朱棣攻克南京时,朱允炆削发为僧,幸运地逃了出去,此后隐姓埋名几十年,直到正统年间,见危险已去,才宣布自己就是失踪的建文帝,当时执政的明英宗朱祁镇便将他迎回,让他住在宫中颐养天年,当时朱允炆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朱允炆的结局也是全书的终篇。

家国“痛史”的文学演绎

还有一些文人,笔下虽有热血,写的却是内心的“痛史”。比如,署名松滋山人的清朝文人创作的《铁冠图忠烈全传》(简称《铁冠图全传》,又名《崇祯惨史》),讲的是明末故事,从李自成起兵到崇祯自缢,再到清兵入关。此书立场明显亲明,把崇祯写成一个忠于社稷的好皇帝,努力平乱却回天无力。李自成在小说里的形象比较负面,与明朝官方口径一样,是所谓的“闯贼”。作者对明末历史很熟悉,似乎是经历过甲申之变的人,但此书大概到晚清时才流行于市,不知是否经历过“雪藏期”,即像很多古人作品那样,作者写完后并未及时出版,而是秘密保存下来,过了几十年、上百年后,才重见天日。

松滋山人是何许人也?可惜,这又是一个姓名、事迹无考的作家。从其笔名来看,可能是一位老家或者居住地在松滋的人,今有湖北荆州松滋市,或许就是当地一位清代的民间文人。

耐人寻味的是,《铁冠图忠烈全传》写崇祯煤山自缢的情节,很有现场感,甚至有镜头视角的变化。作者收集了一些史料,加上自己的想象力,便有了一段精彩的描述。在作者笔下,太监王承恩也变成了忠烈之人。王承恩是陪伴在崇祯身边最后一位太监,看到崇祯自缢后,他也在旁边的树上自缢殉葬了。书中给王承恩“加戏”不少:“忽见右边又吊着一人,细看认得是司礼监王承恩。只见他面目如生,前襟写血字两句:国君死社稷,内臣随主亡。”

从清朝统治者的角度来说,宁可称赞崇祯,也不可能给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义军领袖正面评价。《铁冠图忠烈全传》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对清朝的官方思想进行文学化的阐释,因此并未被禁。不过,书中糟粕不少,后世对此书也关注甚少,以致其知名度极低,随着时间流逝,便渐渐淡出国人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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