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张瑾华
作家朱文颖。
1、一本书的书名是重要的,就像一个人见另一个人,最初的一见钟情往往始于颜值。尤其是一部长篇小说。如果它的名字叫《深海夜航》,这个书名就打动了人。哦,深海夜航,很棒的名字啊,到底会说什么呢?于是,你对一本叫《深海夜航》的书有了期待。你相信,一本叫“深海夜航”的书值得一个深夜的阅读,并值得为了它潜入一个静夜。
2、有一些作家喜欢“知识分子”这个词语,朱文颖或许是。因为小说的第一页,欧阳教授摆弄的第一个词条就是“知识分子”。这个长篇由此进入了一种知识分子的叙述腔调,由此我猜想这一定是一部女性知识分子书写的知识分子小说。当一个女性知识分子知道自己在写一部小说的时候,她一定是比平时的状态更提着气的,她或许是端庄的,优雅的,咬文嚼字的,她肯定是注重形式感的,要有某种庄严相,才配得起“知识分子”这个词语。
我在书里读到了这一句——他说:维也纳没有知识分子生活,它土就土在没有知识分子生活。
于是有那么一瞬,阅读者的思绪有了某种飘忽,她飘去了似乎不相干的维也纳。又觉得那样一个维也纳在书中随便地冒出来是“轻”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那个“轻”。于是在后来的阅读中,我感受到所谓“深海夜航”,是某种知识分子的冷静,捉刀人试图把控着节奏,要在各种语境中让你体会到众生平等,但仍有一种骄傲属于知识分子。
3、看到又是自闭症儿童时,有一点小小的失望。我想,生活的世界很广,可以让一对知识分子夫妇有一个孩子,置于天地之间,但为什么又要搞特殊化,要安放一个自闭症儿童呢,但是,又为什么不能是自闭症儿童呢?我这样反问。这样一个群体有点特殊但也并不能排除在世界之外,当然也不能排除了小说叙事之外。
4、中产阶级加知识分子加中年夫妻的亲密关系基本上是岌岌可危的,更何况又加上一个自闭症儿童。但很快,你发现作为读者你上当了,作者并不将笔墨的重点落实于这个家庭的内部,只是蜻蜓点水地陈述了一下这个家庭的状况,连肖邦的钢琴曲也成了凉冰冰的中产生活中的一个装修音符,弹奏出虚无。
5、你被那个不时从养老院发来短信的母亲抓住了一次,但随即像这个家庭一样轻轻滑过,原来,老人问题也不是此书要表达的重点,它只是一个节拍。
6、这世界有那么多的人,这世界有那么多的国度。这世界有那么多的地球人,在一个叫蓝猫酒吧的地方。当你对那么多的外国人,那么多的外国名字比如莎拉略有不适的时候,你看见了作者,一个生于70年代的女性作家,看见了她的坚持,甚至那么固执地小说中出现另一个时代的王安忆的小说《我爱比尔》,你有些厌倦这样“过时的事物”,因为那个不同时代不同语境的王安忆小说太烂熟了,还有《杀死比尔》这样的老电影,《我爱比尔》作为一个故事在你心目中已经死了,因为它属于那个早已翻越的,时过境迁的年代,你偏偏看到了一个作家固执地要打捞一个旧文本然后旧瓶装新酒,然后再说些什么新意思。你知道,时代不同了,人的心境也变了。这时你发现作者强大的思辨力,她写这个小说不是要讲故事,而是要讲她思维中一定要坚持的那些观念。
7、《深海夜航》是一个奇特的文本,或许说是一部令人困惑的小说。你因此对“小说”一词产生了怀疑——到底什么是小说?小说是自由的,欧阳教授等各种人物谈论着观念、历史、时代、地域、社会、文化……读完小说,你有强烈的“失重感”,有一点晕眩。因为在这个小说中,欧阳教授的家庭生活、中年夫妻及自闭症儿子这样乱麻一样的处境似乎都在后撤,在小说中不能居于主位,你看到了他们个体身份和个人处境的“不重要”,你以为作者要讲述这个家庭的困境,但你发现镜头一转,转去了蓝猫酒吧,那里才是“宇宙中心”,欧阳教授和太太作为“蓝猫联合国公民”似乎比他们个人生活中的其他身份,比如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女儿这样身份更为重要,欧阳教授和太太这些人物们似乎不会说日常性话语,他们说的是另一套观念性的,艺术性的,文学性的,心理学范畴的话语。这是否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对这个时代的现实生活的一种变形呢?
8、退一步说,一个作家为什么就不能为一些想说出来的观念写一部小说呢?小说是宽阔的,自由的,多变的。《深海夜航》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它是一部讲观念,说观点,表达一个人对世界看法的小说,而且是直接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比如通过欧阳教授的词条,通过蓝猫酒吧里各种人端着酒杯或咖啡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观照。
9、但我又觉得,当世界已经变成这样的时候,什么东西正在崩坏,人们还能继续在一个国际化的俱乐部式的酒吧里很国际范儿地闲聊吗?我看到了出入蓝猫酒吧的这些地球村人,在当时当下的社会环境里他们是把自己的生活放下了还是淡化处理了,那么蓝猫酒吧里的相聚是真实的还是夸张的呢?
10、“蓝猫酒吧”是一个朱文颖创建的乌托邦,一个透着一丝虚弱的乌托邦。作者要写一个国际化社区,在“全球化”不再被追捧的年代“逆行”,你看到了作者的倔强,也看到了她的孤独。有一些时刻,你在阅读的时候虽然有诸多的不赞同,却对怀揣着这样一种观念的作者心生敬意。她,在这个时代并不人云亦云,她在坚持自己,此处应有掌声。
11、《深海夜航》想讲对东西方文化的认识,但大部分并不是通过生活来展现的,而是通过一个场域,类似艺术家评论们出没的场域,比如蓝猫酒吧来谈论,人物的作用有些观念化工具化,他们在陈述着东方、西方、全球化、现代和传统,酒吧是个公共空间,你在这个小说里产生一种错觉:人物自身的悲欢仿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说出他们的观点,摆出他们对世界的态度,他们在蓝猫酒吧甚至也议论了时下正热的女性主义。
12、写这样的一个长篇小说是需要勇气的,是具有实验性的。
13、书里有一句对白——人生其实蛮虚无的。是的,非常虚无。这也是一部关于虚无的小说。
14、还有这一句。“需要多久,这个世界可以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大流行病爆发以前的状态,极有可能的一个答案是——”“答案是,永远不会了”。永远不会了吗?
15、生活本身,飞箭一样从四方射来的生活之箭,其实比书中的心理学游戏箱庭测试深入得多。但作者无力或无意真正在一部小说里摊开生活的皱褶,她似乎沉浸于一种更高级、更智性的思想游戏之中,我们在桑塔格,在昆德拉的小说中都看到过类似趣味。对,是一种书宅型知识分子的趣味,被牵引到了小说之中。
16、作为一名“深海夜航”旅行者,不得不说我在很多地方踏空了,但也在另一些地方,意外地发现了一些“海市蜃楼”。
17、书中人物——我看到他们变成了皮影戏艺术幕后操纵的皮影小人,他们在半空中被掌控,看似飘浮其实不过是傀儡,他们不可能降临到地面,除非大戏演完,灯光灭掉。既然是提线木偶,那么我们也就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悲欢,原来也并不那么重要。
18、由此,我终于在一次“夜航”后完成了一次对《深海夜航》的误读。事实上,没有一部小说能避免被误读。而一部实验性强的小说,更可能被误读。
《深海夜航》内容简介
长篇小说《深海夜航》以大流行病即将到来作为时间节点,把小说舞台设置在一座江南小城,一个陷入困境的家庭,一对等待情感宣判的中年夫妇(历史学家欧阳教授,和他的太太、评弹演员苏嘉欣),一位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一个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小酒吧……
小说将当下的社会现实与过去的历史事件进行比较与对照,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物和小说主人公家庭成员同台演出。小说歌颂人类意志,客观探讨东西方文化差异,关注以小切口探讨与反思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尤其是中国文化的身份认同问题。
在人类灾难与时代变局面前,小说试图传达这样的理念:“所有乱象都指向一个新时代,悲观无用,不如思考蓝图,闯过布满暗礁的海。”
长篇小说《深海夜航》以大流行病即将到来作为时间节点,把小说舞台设置在一座江南小城,一个陷入困境的家庭,一对等待情感宣判的中年夫妇(历史学家欧阳教授,和他的太太、评弹演员苏嘉欣),一位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一个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小酒吧……
小说将当下的社会现实与过去的历史事件进行比较与对照,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物和小说主人公家庭成员同台演出。小说歌颂人类意志,客观探讨东西方文化差异,关注以小切口探讨与反思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尤其是中国文化的身份认同问题。
在人类灾难与时代变局面前,小说试图传达这样的理念:“所有乱象都指向一个新时代,悲观无用,不如思考蓝图,闯过布满暗礁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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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夜航》部分书摘
作为一位历史学专家以及人类学的爱好者,欧阳教授每天都保有摘选或者记录词条的习惯。这天上午,他选择的是这样两个词条:
一、知识分子
人类疯狂的自由观察者。他们重理解而轻说服,重诱惑而轻统治。他们摆脱陈规陋习,富有警觉,为盲目信念的替罪羊。
他们将以传统的“有机知识分子”的形象重新登场,用自己的辩才为国家、众机构、企业、教派等服务。在不久的将来,他们所担当的象征或服务性的职责,将由克隆形象来替他们履行。
在写下“克隆形象”这四个字以后,欧阳教授做了稍许的停顿。他打着了手边的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最近抽的这条软中华香烟,是一位姓邵的博士研究生春节拜年时送来的。同时作为礼物的,还有一盆皎白如玉、清香扑鼻的水仙花。对于这位邵姓博士生,欧阳教授内心的评价说不上好,却也谈不到坏。虽然此人谦逊有礼,为人低调,做学问也颇为扎实。然而为何对他的好感并非如此深厚、难以真正焕发……欧阳低头抽着烟,再次看着词条中“克隆形象”这几个字,突然不怀好意地偷偷笑了起来。
二、安乐死
一些国家将把选择死亡视为一种自由行为,并将安乐死合法化。另一些国家将限制医疗费用的开支,确立人均医疗费用,赋予每个人“生命权”。人们可随意地使用“生命权”。直至将它消耗完毕。这种做法将制造一个“生命权”的附属市场,使一些人在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或者贫困潦倒时,可以出售自己的“生命权”。人们甚至还有可能允许出售结束生命的“死亡券”,向人们提供可供选择的“死亡菜单”,如熟睡中的猝死,豪华或者悲痛的死亡,模仿自杀等。
正当欧阳教授在书房仔细摘选、思考词条的时候,欧阳太太——她的全名叫苏嘉欣,则在外面紧邻露台的客厅里烧煮咖啡。那架全不锈钢的德式咖啡机,是他们一年前在工业园区一家大型超市里挑选购买的。此刻正发出一阵貌似嘈杂、内在又颇为和谐的轰鸣声。欧阳太太今年四十五岁,然而体态苗条,身样娟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若是和仅比她年长五岁的欧阳教授站在一起,甚至还略微有种学生和老师的视觉感。
作为一名前评弹演员和旅行爱好者,欧阳太太也有不定期记录生活的习惯。大部分是关于旅行计划、美食,还有时尚想象之类。她在欧阳教授的书房里发现过一本名为《中国旅行计划》的书籍。作者是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在她的同名短篇小说《中国旅行计划》中,有着这样的段落:
应中国政府的邀请,我就要去中国了。
为什么人人喜欢中国?人人。
中国事物:
中国食品
中国洗衣房
中国的苦难
对于外国人来说,中国的确是太大了,以至于难以捉摸。但多数地方都是如此。我暂时不想弄明白“革命(中国的革命)”的含义,却想搞清楚忍耐的意思。还有残酷。以及西方无止境的傲慢无礼……
欧阳太太相当喜欢这本书。虽然有些段落能够马上读懂,而另一些则不能。但是它们统统显得非常神秘。欧阳太太喜欢一切神秘的东西。当初欧阳教授吸引她的一大堆品质里面,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神秘。所谓神秘,就是他和她不同。并且在这不同里永远有她不能企及的事物。
这也就不难解释,近年来,当欧阳太太有点倒嗓的迹象,职业身份渐渐转向幕后,她新增的爱好(至少已经进入中年以后)却颇为令人诧异——它们并没显示出让生命的河流变得平缓的特质:像茶道花道广场舞之类,反而,有些曲折幽深不可思议的东西开始呈现出来。比如说,就在前不久,欧阳太太在半个月里一连去了三次上海,只是为了去上海当代艺术馆观看日本女艺术家草间弥生的展览。
“那是个疯婆娘。”欧阳先生曾经不无忧虑地这样提醒她。
“你说什么?”欧阳太太轻轻吸了口气。
会有那么一些时间,当欧阳太太感觉“她”和“他”之间的神秘感界线模糊之时,她会主动选择扯开话题。而这也是他们多年婚姻得以维系的相处之道。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如同绝大多数的中国夫妻,彼此已经厌倦到省略了争吵、怨怼、暴怒之类的情绪,而直接进入漫漫长夜般的沉默不语。
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都短时期有了一个婚外恋人。第二次大范围的厌倦降临时,欧阳太太竟然意外地怀上了他们的孩子。这一次的中年得子,让他们的婚姻驶入一个夕阳碎金般洒落的平静港湾。这是个头发柔软的漂亮小男孩,他们叫他家家。有一个阶段,他长得呆萌可爱,眼神晶亮。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家家,家家,快到这里来。”或者,“家家,家家,你又不乖了吧,把床弄得像只狗窝。”
然而到了家家五岁的时候,不对,是四岁多,或许还要更早一些——欧阳先生和欧阳太太发现了一些微妙的不同。如同羽翼下的阴影,逐渐深了,并且蔓延出去。在走访了区级、市级、省级医疗机构,直到见了某个朋友介绍的国家级专业诊疗医师以后,欧阳先生和太太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家家可能是个自闭症患儿。症状暂时并不很严重,然而也绝不轻微。
“他不聋。但他听不见。”
“他也并不哑……”
这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医师对他们说的。以前她一定也对很多其他的家长说过类似的话。一定有很多人不太能理解。所以她忧虑踟蹰的眼神在镜框背后捕捉着他们。闪闪烁烁。
然而欧阳先生和太太一下子就明白了。
黑框眼镜女医师是这样解释的:“这么说吧,就好比我们大家都在一扇门的外面,池塘呵、菜场呵、医院呵,这些东西都在外面。我们要钓鱼,就去池塘那里。要吃青菜豆腐、红烧肉呢,就去菜场。万一碰上头痛脑热的,医院也在不远的地方。但这孩子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被关在了门里。他一个人待在那里,再也不走出来了。”
欧阳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在他的话语体系里,这件事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孩子遇到了一个艰难的形而上的问题。他的逻辑和世界的逻辑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因为你看他一眼,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回看你一下。同样的,你给他指出了一个世界,要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把他带进去。谁都是在那个世界里活的。但他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而欧阳太太则轻抚住了自己的胸口。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但又漠然得懒得掉眼泪。对于这件事情,欧阳太太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这是一个天生厌倦的孩子。”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就如同她对于生活的疲惫与厌倦。就如同她半个月里连续三次去上海观看草间弥生的展览……
展厅里,欧阳太太在那个由无数圆点和条纹交织起来的光影里走动时,耳边常常传来这样的低语或者尖叫:
“这个女人画的都是什么呀……奇奇怪怪的,脑子坏掉了吧……”
“那边墙上的简介,你去看看。讲她真的是精神有问题的,你看了没有?是真的伐?是真的伐?”
这些声音有的很高。因为确实讶异。而有的则被故意压得很低很闷,因为评价错了,在公共场合是要出洋相的。
这个叫草间弥生的女人到底是谁?她画了什么?光是半面墙的简介,就已经给她贴了无数个标签——“密集恐惧症”“精神病人”“圆点女王”“怪婆婆”……而即便有了这么多标签,大家仍然不知道她是谁。只有欧阳太太,她在那些斑驳光影里走动——那是草间弥生的《无限镜屋》——刚走进去她就惊住了。走了几步她就不愿意出来了,她想蹲下来,她想坐在地上。不,她最想做的是整个地躺下。躺下来,仰望那个空间,所有镜像、所有令人眩晕的无限光点还有幻化成的无数的他人和自己,都同时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第一次去,走出《无限镜屋》的时候,欧阳太太觉得整个腿脚都是软的。而人处于亢奋又空虚的状态。
第二次去,她泪流满面。
第三次去,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场馆的。街头华灯初上。她面目安详地坐上地铁,来到高铁车站;然后微笑着买票,坐上高铁,静静离开。
刚才离开的那个地方,是她的梦境。她的灵魂如同被撞击了一样,飞到了另一个空间。而当她知道还有一条秘密通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时候,眼前的这些鸡零狗碎、虚空疲惫就再也不算什么了。
所以,作为对于自闭症并没有太多了解的一位母亲,欧阳太太竟然天然地立刻了解了儿子家家的处境。家家只不过是个天生厌倦或者很早就厌倦的孩子。虽然家家从没看过什么草间弥生的展览,但那个无限镜屋,或许就在他的脑子里面。
然而,这件事情,乐观的部分是,对于欧阳先生和欧阳太太来说,理解儿子家家的处境都是客观快捷而贴心的。但是,毕竟,对于他们已入中年的婚姻来说,这是第三次,也是彻底的一次厌倦了。
午饭过后,欧阳太太照例坐在电脑前面,浏览了一会新闻,然后打开自己的邮箱。
每周的星期天,欧阳太太的母亲都会从城郊的一所高级养老院给她发来邮件。今天的这封非常简短。
小欣:
昨晚睡得不好。这个礼拜的睡眠都不是很好。上次你给我准备的安眠药,这边的医生说,副作用比较大……所以用用停停,停停用用,更加困扰了。
半夜醒着的时候,想起一件事。你小的时候有缺铁性贫血,所以晚饭时我总是强迫你吃肉。每次你都会很顺从地吃完所有的东西……但是有天早上,我发现了你吐出来的肉。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把那一大口肉藏在舌头底下一整个晚上吗?
还有——你看上去是很乖的,也几乎从不顶撞我,但是——你心里是不是很恨我?……
妈妈
欧阳太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遍邮件。沉吟片刻之后,她合上电脑,走到露台上去练声。目前她正处于半退休的状态,只是在一些节日活动或者社区表演里偶尔客串一下。对了,她最喜欢唱的是徐丽仙的丽调。
欧阳太太在露台上练声的时候,欧阳教授则已经转移到了相邻的客厅。客厅角落里放着一套新近添置的音响设备——怎么说呢,欧阳教授是一位半路出家的音乐爱好者。但如果硬要把他进行准确归类,那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会去听一听:古典音乐、流行音乐、蓝调、爵士乐、传统器乐、民歌、戏曲……他只是在意某些瞬间的感受。很多时候,他的心只是平静理性地跟随着那些音符,流淌着、游荡着,至多微微泛起波澜。但是有那么几次,在很暗的灯光下,他突然感觉自己眼眶湿润。这种久违而强烈的震撼既令他惊喜,同时又让他极为害怕……
“你怎么啦?”有一次欧阳太太正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或许发现了某种异样。她的眼睛淹没在暗处。盯着他。
“没什么。没什么。”他有些慌乱地掩饰过去。并且胡乱找了个理由,调低音响的声音。走出房间。
“我出去买包烟。”
他在街上晃荡了大约十几分钟。再次回到家里,坐回沙发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买烟。而欧阳太太也已经回卧室了。他听到浴室里传来时而激昂时而寂寥的水声。
欧阳教授从来没能完整地归纳出眼眶湿润的原因。但有时候他从书本和历史中寻找参照物。比如说,托尔斯泰晚年害怕音乐,因为有些音乐能强烈地引起他神秘莫测的心潮澎湃,让他交出内心坚决不肯交出的东西。而且托尔斯泰猛烈而更多地抨击的,是贝多芬的音乐。罗曼·罗兰是这么解释的:“在那么多的令人颓废的音乐家中,为何要选择一个最纯粹最贞洁的贝多芬——因为他是最强的。托尔斯泰比一般人更清楚地认识到了贝多芬的力。托尔斯泰曾经爱他,他永远爱他。”
这个观点欧阳教授是同意的:“一个人只怕他所爱的事物……”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听音乐,随意地听,胡乱地听。有时候,一整天甚至整整一个礼拜都是平静的。但还有些时候,他能感到暗潮萌动,有什么东西来了,就在他背后那块黑暗的地方。渐渐汹涌……他的手心开始发汗,身体紧张地收缩起来。
欧阳教授和欧阳太太刚结婚的时候养过一条狗。当它后背弓起,烦躁不安,有攻击人或者其他动物的意图时,欧阳教授才会强烈地感受到:它是动物。而在平时看起来,它仿佛只有一些类似于驯服、忠诚以及温顺的品性。
然而,当欧阳教授眼眶湿润、手心发汗、身体里隐藏着一张弓的时候,他却莫名地感到痛苦。是的,痛苦。因为他不能像那条狗一样一跃而起,恰好相反,在被唤起狂乱的热情之后,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被牢牢地困在这张沙发上、困在这间屋子里以及他无可奈何、渐渐下沉的中年时光之中。
他甚至不能像一个野蛮人一样吼叫起来,因为苏嘉欣——优雅美丽的欧阳太太就在旁边。他们是最亲的人。但是,欧阳太太去上海看草间弥生展览时,欧阳教授在旁边冷冷地提醒她:“那可是个疯婆娘。”而欧阳教授在音乐声中突然眼眶泛红……苏嘉欣则在黑暗中警觉地盯着他:
“你怎么啦?”她问,
“你没事吧?”
“我没事。挺好。”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回答的。
朱文颖,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等,中短篇作品《繁华》《凝视玛丽娜》《一个形而上的下午》《桥头羊肉店》等,散文集《我们的爱到哪里去了》《必须原谅南方》等。共计三百余万字。曾获国内多种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多国文字。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