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入了冬,二院的点灯从来不曾断绝,大院一直都很灰暗,而我的四院和梅珊的三院耶黯淡下来。没人聊天,也没人伺候,更没有那些身为人本该有的权利,我总感觉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年。唯一让我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宅里感受到一点儿活着的气息的,也只有梅珊那清澈嘹亮的唱戏声音。
这天,我又登上了高楼眺望着在庭院唱戏的梅珊,此时她唱的是《桃花村》。虽然我并不清楚这幕剧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但从梅珊的部分唱段和她言语中透露出的喜悦,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借戏剧传达自己对高医生的感情。在陈家,这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举动”。梅珊看见我来了,收拾了戏服,便来到了阁楼。
我夸赞了梅珊的戏唱得好,而梅珊却说,“什么好不好的,本来就是做戏嘛。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骗自己,连自己都骗不了的时候只能骗骗鬼了。”“人跟鬼就差一口气,人就是鬼,鬼就是人”,我接着说道。话锋一转,梅珊劝我犯不着和丫鬟计较反而惹怒老爷,我则直截了当告诉梅珊我就是在杀鸡给猴看。是的,我逼迫大姐惩治雁儿,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报复雁儿对我的出卖,也不单单只是为了震慑卓云或其他人,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让全府上下都看到他们一直主动或被动遵从的规矩是多么荒唐,一直要求他们不可以为忤逆规矩自己却搅乱规矩的陈老爷是多么虚伪。
可惜的是,梅珊并没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只以为我在说卓云,还说会找个机会狠狠治一治卓云。“点灯、灭灯、封灯,我真的无所谓了。我就是不明白,在这个院里,人算个什么东西?像猫,像狗,像耗子,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我又说道,“我站在这儿总在想,还不如吊死在那个「死人屋」里。”
听罢,梅珊赶紧劝我打消这个念头,好死不如赖活着,还说她也一样,只能自己给自己寻开心。我知道她说的寻开心指的是和高医生私会,嘴巴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并暗示她高医生明知我和她是同盟,却毫不犹豫的出卖我。
梅珊先是一惊,随后警告我不要乱说,言语之间全是在为高医生担忧。随后话锋一转,骄傲任性地说自己待会儿就要去找高医生,看大家能拿她怎样。我知道,她这么说是一种为摆脱压抑氛围的情绪上的发泄,也是因为完全信任我,知道我不会为了争宠去出来她,所以才敢那么肆无忌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不由得为她担心,却也十分羡慕她的洒脱和自由。
有一天,宋妈来了,说老爷交代以后由她伺候我,不再找丫鬟来了。如今我已十分平静,吩咐宋妈给我买些酒菜回来,因为今天刚好是我的20岁生日—世上只有我自己记得的生日。隔了许久宋妈才回来,但是看我的眼神却充满了幽怨,我忍不住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却得知了雁儿的死讯,得知了她临死前还在喊我的名字,也得知了她的父母在领她尸体时哭成了泪人。
宋妈出去后,我又陷入了恍惚。雁儿是我要求惩罚的,但她真的是我害死的吗?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是我害死了她,就连忠厚老实的宋妈也这么想,却没有一个人责怪罪魁祸首陈老爷?无尽的忧愁席卷而来,我只能借酒消愁。不一会儿宋妈进来劝我少喝一些,说我已经醉了,但我觉得我还没彻底醉倒,根本就不算醉。只要我彻底醉倒,这世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才能睡个好觉,所以我继续喝着。既是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也是为了暂时摆脱痛苦的现实。
不知喝了多少杯,大少爷飞浦又出现在了眼前。我不想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不想去想其他事情,此刻我只希望能有人陪我庆生,所以便给他斟酒,他也端起酒杯,还说祝我活到九十九。“九十九?我并不想活那么久”,我说道,“这些吉祥话还是留给你父亲听吧。”
“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也真蠢,怀孕这种事儿能作假么?”飞浦问道。“我蠢?我不蠢!我早就算计好了,开始是假的,只要老爷天天到我这儿,时间一长不就变成真的了么?”我接着说,“我在算计这事儿,他们在背后算计我。成天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说罢,飞浦将一个有民族特色的荷包给我,说是从云南带回来的,送给我做生日礼物。我冷笑一声,说道,“这东西只有女人送给男人,哪有反过来的道理?”言毕便将这个荷包还给了飞浦。
飞浦则说,“不要算了,本来就是别人送的。”“虚情假意的,哪个女人送给你的?”我质问道,“我拿了,不脏了我的手?”
“没打算送你,骗骗你的。”飞浦回答道。“骗我?我被人骗惯了。人人都骗我,你也骗我。”我无法再抑制自己内心的失望,“你出去,出去!”
但当飞浦起身,我又忍不住喊了一句,“飞浦……”四目相对间,我期待飞浦能像个男人,我们可以像梅珊和高医生一样擦出火花,他能带我去云南逃离陈家这个牢笼,但他只缓缓说出了几个字,“我先出去了。”我的最后一丝希望就此破灭,我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什么体统,尽情喝尽情发疯,将自己的绝望统统发泄出来。
模糊之间,我似乎看见了大太太和二姨太,还有宋妈等一干仆人,我不记得我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只记得我很畅快,或者说我终于在这样的状态下暂时脱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当我宿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没有点灯的房间一片压抑的漆黑,仿佛要将我最后一点生气吞噬殆尽。
我听到了若有似无的啜泣声,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喝了太多酒还没彻底醒过来。又到门口听了一会儿,确认是女人的啜泣声,我来到门口。我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向傲气,天不怕地不怕的梅珊,身着白色寝衣,头发散乱,手背系着麻绳,被一群提着大红灯笼的仆人押着进来。她的嘴巴被白色的绢布堵住,这也让她无法再说任何话,只有那随着反抗仆人用尽全身力气而越来越微弱的啜泣声。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梅珊押走,却无法阻止。卓云也进来了,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嘲讽地说道,“四妹,酒醒了?幸亏你昨天跟我说了这件事儿,要不然还不知要出多大乱子呢!大冷的天儿,快回去吧!”我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直到宋妈进来,我带着疑惑和不安问道,“刚才二太太说什么?她说是我说的?”
“是啊四太太,您昨天喝醉了,说三太太要去会相好,当时连我也吓了一跳!”宋妈回答道。“我说的?会是我说的?”我再次问道,我多希望是宋妈记错了,又或者是卓云故意挑拨的。
“是您说的。我还寻思您怎么讲这事儿,是恨那个高医生吧?昨天您喝多了,现在大概记不得了。”听到这里,我已接近崩溃。一开始我的确不喜欢梅珊的做派,让我在进门时吃了不少亏;我也恨高医生拆穿我假孕夹的事儿,让我被封灯。但在这个金丝鸟笼里,梅珊的勇敢抗争和洒脱自由,将我从虚幻的陷阱中拉出,唤醒了我追求自由平等的意识,也只有梅珊一个人明白我理解我。我从来没有,哪怕一分一秒想到要去揭发高医生和她的私情,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从来都没有!但是,如今却因为我喝醉说漏了嘴,她才被卓云捉奸,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可怕的事情。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我该死!我该死!
“那会把三姐怎么样?”我缓过神,赶紧问道。“已经派人去请老爷了。会怎么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喽!”宋妈回复道。我最不愿意面对梅珊可能会遭遇不测的事儿,可从宋妈的话语里我已经知道梅珊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我只能在心底里祈祷,希望高医生能来救她脱离苦海,希望老爷能念在往日与梅珊的情谊,能念在她是二少爷飞澜的生母放她一条生路,希望在这个悲伤的地方不要再有人失去宝贵的生命,我这样祈祷着。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听见梅珊的啜泣声。我看见押她回来那些仆人扛着她向“死人屋”走去,我也悄悄地跟着,我知道他们想对梅珊做什么,但我还怀着最后一丝奢望。在下人走了以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步履蹒跚地走到了“死人屋”。我再三考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虚掩着的门。映入眼帘的,是被麻绳吊死的,死状可怖的梅珊,如果世上真的有鬼魅,恐怕就是这般。
“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响彻整个陈府,在管家的示意下被下人们强行带回了四院。老爷回来以后,问我看见了什么,我也直言不讳,“你们杀人!梅珊死了,你们杀人!你们杀人!杀人!杀人!杀人……”“胡说什么?你什么都没看到!你已经疯了!”眼前这个冷漠凉薄的男人说道。
好!我疯了!那我就彻底疯给你们看!这样想着,趁着傍晚人烟稀少,我来到了梅珊的屋里,点亮了梅珊屋内所有的红灯笼,并用唱片机循环播放了梅珊生前出名的唱段《御碑亭》。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梅珊的屋子仿佛变成了审判场,一张张面具和一套套戏服仿佛化身成审判官,审判着那些因心虚来一探究竟的,亲手剥夺梅珊生命的刽子手,审判着被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落寞的封建大家庭所隐藏的罪恶。
陈家上下被吓破了胆,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拆掉了包裹着灯笼的套子,点亮了所有的红灯笼,并且再一次播放着梅珊《御碑亭》的唱段,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凉薄腐朽之人的“审判”。“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既读诗书你不思量,奴岂是柳絮就随风扬。风雨难测人难量,暗室何必日月光。阴谋毒计良心丧,休书好比杀人场。手摸胸膛想一想,无义的王魁比你强。”
那一晚,老爷是如何审判我的,下人是如何对待我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甚至不知道今夕是何年。我好像听到了热闹的敲锣打鼓的声音,又看到了那像被鲜血浸染的充满欲望与斗争的红色。我好像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看到了母亲的怀抱,看到了父亲的微笑,看到了老师同学们的热情,看到了当初进门时那个懵懂不安但却对生活充满希望的自己。我还看到了梅珊穿着红色戏服唱戏时的妩媚秀丽,听到了她的成名唱段《御碑亭》,想起了她那天出门时我很想劝她不要去,更想起了她穿着白色的寝衣被押送回来又被吊死在“死人屋”里的情景。
呵,我终究只是被豢养的金丝雀,是猫是狗是耗子,就是无法变成人罢。或许,我连我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也逐渐淡忘了,只是听旁人说的,我是“脑子出了问题的四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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