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马尔罕,撒马尔罕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3-10-31 15:36:08

▌刘火

丝路行记

过挦思干城(即撒马尔罕),城大而民繁。时群花正开,唯梨花、蔷薇、玫瑰如中国,余多不能名。城之西,所植皆葡萄、粳稻。有麦亦秋种,满地。产药十数种,皆中国所无,药物疗病甚效。

——1263年·刘郁·《西使记》

从洛阳、西安到喀什的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2018年,终于补走完漏掉的武威、张掖。

之后,我写道——

望窗外匆匆而过的祁连山,想起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山脉葱岭(今称帕米尔高原),葱岭脚下便是撒马尔罕。中国的丝绸、茶叶等经过撒马尔罕运送得更西更远,西方的物产也通过撒马尔罕来到中国。西人便以“撒马尔罕的金桃”统称西来中国的舶来品。

我会去撒马尔罕吗?以后。(《访张掖,谒大佛寺》,《北京晚报》,2021.8.19)

2023年的初夏,从成都飞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接着乘大巴250公里,我来到了乌兹别克斯坦第二大城市撒马尔罕(Samarkand)。

布哈拉雅克古城堡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沙俄帝国在中亚取得控制权后(之前,这些地方还是大清的“属国”,见《清史稿·列传三百十六·属国四》),在沙俄驻土耳其斯坦(沙俄给中亚这块属地的名称)首任总督康斯坦丁·考夫曼(1818–1882)将军的赞助下,两位俄罗斯东方学者和摄影师共同编纂了一部《土耳其斯坦相册》。相册包括照片、手绘的建筑平面图、地图等多达1200张照片。这部相册,全方位地记录了俄罗斯未来之前中亚的伊斯兰风格的城市、乡村和建筑。茶的照片尤多。其中一张中,两位茶贩坐在自己的铺面向路人兜售茶叶与茶具,让人印象尤深。稍后,大约1910年前后,俄罗斯摄影家谢尔盖·戈尔斯基应用特殊的彩色摄影方法,留下了一张罕见的撒马尔罕的茶室彩照。这张彩照,记录了撒马尔罕茶之于这个城市的重要。

众所周知,“丝绸之路”并非只有丝绸贸易。唐时,这条中西通道,从美国历史学家薛爱华1962年撰写的汉学巨著《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中译,2016)看,丝绸已经不是大宗货物了,《金桃》一书写道:“诸如丝绸之类的奢侈品、酒、陶瓷制品、金属器皿等,还有像桃子、蜂蜜、松果那样精致美味的食物。当然,唐朝传到外国的还有文明手段——杰出的著作和精美的图。”从《土耳其斯坦相册》留下的照片看,整个中亚,在十八、十九世纪,茶叶(主要来自中国、印度、斯里兰卡)是最大宗也是最重要的货物之一。事实也是这般。在我走进撒马尔罕一个大巴扎(大集市)时,除了上市的初夏水果外,各种不知名的茶叶琳琅满目。当然都是发酵的红茶,以及一些个添有秘制的花茶。川人喜花茶,不过川人的花茶是绿茶。这里则是大盒装小盒,一盒一盒,摆放在各自的摊位上。如果不经商贩介绍,如果一些盒子封面上没有那个众所周知的英文TEA,还以为是果脯和糕点呢!

今天的撒马尔罕已经是一个完全现代化的城市,“一带一路”的项目次第展开。除了留有十五、十六、十七世纪的单体建筑外,没有任何一点城堡的痕迹。撒马尔罕作为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明史》有载“西南诸蕃之货皆聚于此”。“皆聚”一词,是丝绸之路其他城市所不能替代的。这是十字路口般的重要节点城市:向北从咸海通向俄罗斯,向西从里海通向土耳其,向南从阿富汗通向印度,向东从帕米尔高原通向中国。这是丝绸之路上无与伦比的节点城市。由于蒙古旋风,十三世纪前的城堡遗址只剩下一抔土堆凭人怀古。完整的城堡遗址,要在丝绸之路另一座重要城市布哈拉(Bukhara)才能看见。布哈拉,自撒马尔罕西南方200公里,是我们此行的第三站,与土库曼斯坦接壤。它同样有2000多年历史,留存了没有被蒙古旋风毁掉的十三世纪之前建的宣礼塔。走进十八、十九世纪的古驿站,伫立在“土耳其式”的公共澡堂遗址前,抚摸池边残破的石条,可以想见,当时从塔什干到撒马尔罕再到布哈拉的中亚腹地近千里丝绸之路的繁华。屡建屡毁、屡毁屡建,最后定格于十八世纪至今的雅克城堡(ArchFortress),特别厚重沧桑。因此,布哈拉作为“丝绸之路活化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93年录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就达七处之多。当然,撒马尔罕也是世界文化遗产。

走出雅克城堡两扇巨大的木制大门,坐在广场茶水摊的地方,我快速画完了这座古城堡的大门和左右两侧的高大城墙。

-撒马尔罕当地居民的晚餐

撒马尔罕兀鲁伯天文台(神学院)

疫情三年后,没有想到出国旅行的第一站是塔什干(Tashkent)。

落地塔什干后,我才知道,心仪的撒马尔罕,还要向西车行250公里。对了,塔什干也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城市。有关丝绸之路,我曾经到过洛阳、西安、武威、张掖、敦煌、库车、喀什,到过伊斯坦布尔,在我看来,只有到了撒马尔罕,我的丝绸之路之旅,或许才算圆满。哪里晓得,到撒马尔罕要先到塔什干,接着又到了撒马尔罕更西边的布哈拉。从东往西,这三座城市串成的一条道路,正是唐三藏(602-664)翻越葱岭(即帕米尔高原)经撒马尔罕去印度取经的路线!

撒马尔罕,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就写进了《史记》。只是那时不叫撒马尔罕而叫“康居”。《史记·大宛列传》写道:“康居……行国,与月氏大同俗。”之后的《前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史书所记与《史记》大同小异。到隋,“康居”成了“康国”,唐随隋称“康国”。蒙元打通欧亚大陆,作为蒙古进入欧洲的桥头堡,当时蒙古语称“邪米思干”、“挦思干”等名。“邪米思干”是蒙古语“肥沃”的意思。直到今天“撒马尔罕”承续了“肥沃”的意思。到明,“撒马儿罕”正式进入中国文献《明史·西域传·撒马儿罕》。早在隋,这条张骞凿空并逐渐扩展的由中国通向里海的大道就已经成型。《隋书·裴矩传》“发自敦煌,至于西海”有三条道路,中道即主道,就是从龟兹(今库车)经疏勒(今喀什),越葱岭,过康国到达西海。“西海”即里海。我从塔什干返回成都时,见到逶迤连绵的雪山,手机装的中国卫星软件显了神威:飞机下的雪山,全都可以显示坐标,包括经纬度和海拔。虽然我没能如张骞、玄奘等先贤那般千辛万苦翻越葱岭,但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过帕米尔高原的兴奋。

以撒马尔罕为重要节点的这条中西交流大通道,是费尔干纳盆地的中心地带。在我没有来到撒马尔罕前,一直认为,在这一方中亚腹地,要么是高原,要么是戈壁或荒漠,哪里知道,这是一方庄稼和绿草长得奇好的平原。从塔什干向西,到撒马尔罕再向西至布哈拉近500公里的路程,海拔多为500至700米,有的地方甚至比成都还低,只有400多米。在这样一方平坦且又有草场的地方,可以想见,成吉思汗或者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如旭烈兀的蒙古铁骑,是怎样秋风扫落叶般地在这条通道上向西再向西。丝绸之路到了蒙元才真正实现了没有任何阻隔的全通。作为这条大通道十字路口节点的撒马尔罕,便是天赐。中国的正史野书,都毫不吝啬地用美好的词汇记录撒马尔罕。晚年成为成吉思汗随身好友的丘处机(1148-1227)在《长春真人西游记》里,在过撒马尔罕时,赋诗一首以赞:“阴山西下五千里,大石东过二十程。雨霁雪山遥惨澹,春分河府近清明。园林寂寂鸟无语,风日迟迟花有情。同志暂来闲睥睨,高吟归去待升平。”丘诗自注“河府”就是“邪米思干大城”。请注意,连见多识广的丘真人,都特别表明撒马尔罕是座“大城”。《明史·撒马儿罕》“地宽平,土壤膏腴;王所居城,广十余里,民居稠密;西南诸蕃之货皆聚于此,号为富饶;土屋规制精巧,柱皆青石,雕为花文……”《清史稿·属国四·塔什干》记载:从塔什干到撒马尔罕,“地宜五谷……,树木丛杂,多果木,宜蚕桑。而棉花产额尤巨。”

十九世纪中后期撒马尔罕的茶摊(俄罗斯《土耳其斯坦相册》,十九世纪后期)

是的,此地“棉花产额尤巨”。在乌兹别克斯坦还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时,乌兹别克就是苏联最重要(没有之一)的产棉区。从塔什干到撒马尔罕再到布哈拉,沿途小麦正值夏收,广袤的田野上,棉花第一次水灌,植株已经出窝,长势很好。当年我独行新疆时,也大致这个季节,塔里木河流域的棉田也是这般,只不过更阔大罢了。风从田野间吹进车窗,给已经很燥热的初复中亚腹地些许凉爽。

十三、十四、十五世纪,撒马尔罕处在战争旋涡中心,先是成吉思汗西征、接着是与成吉思汗子孙建立的金帐汗罕国、察合台汗国的纠缠,然后是帖木儿的兴起。帖木儿击败左邻右舍和金帐汗国,建立起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的疆域硕大的帖木儿帝国。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本地导游,毕业于撒马尔罕外国语学院中文系。普通话,除四声外比我还标准。导游在说到成吉思汗时,隐约还有恐惧心理。只要说到帖木儿,情绪飞扬,为出身于、成就于撒马尔罕的帖木儿大汗骄傲自豪。塔什干、撒马尔罕、布哈拉三座城市,特别是心仪许久终于亲见的撒马尔罕,商场、街道、餐厅、景区,男女、老少,脸上大都洋溢着幸福;几百公里长不知有多宽的谷地或者说平原,庄稼葳蕤茁壮,一片祥和与繁荣。想想过去,真的来之不易!和平真好!

撒马尔罕吉利斯坦广场。

20世纪初撒马尔罕的茶室(俄罗斯摄影家谢尔盖·戈尔斯基,1910年)

“手抓饭”是乌兹别克族的正餐。手抓并非手抓,用的是西洋餐具叉和勺。上好的牛肉和羊肉,配以民族秘制的香料,切成片放在中亚特产的长料稻米饭上,端上桌子,肉香饭香满屋充溢。只是“肉太多了”——一个道地的川人,一天怎么可以吃两顿肉。蔬菜和汤都少,唯红茶,从入桌起便一直到用餐结束。走出这家家庭餐馆,再次来到吉利斯坦广场看夜景。夜幕下的广场,人山人海,夜景美轮美奂。其实,晚饭前已经驻脚这里一个下午了。

吉利斯坦广场,是撒马尔罕的地标,同时也是撒马尔罕这座古城的物证和记忆。广场建筑呈“品”字形,中间是建于1646-1660年的吉利亚-科里神学院,左侧是建于1619-1636的舍尔-多尔神学院。在“品”字形的右侧,是建于1430的兀鲁伯神学院。

兀鲁伯神学院是这个“品”字形建筑的母院。兀鲁伯(1394-1449),是帖木尔帝国的创立者帖木尔的孙子。早岁就被封为撒马尔罕最高统治者。但兀鲁伯志不在此,他的志向在数学和天文学。特别是天文学的成就,比哥白尼早一百年!因此,这里成为了中世纪伊斯兰世界甚至全世界最好的天文台:兀鲁伯天文台。有文献指出,此时的撒马尔罕取代了两河文明的发源地巴格达,成为了伊斯兰文化的中心。作为世界上最早的大学之一撒马尔罕大学就建于这个时期。现在的兀鲁伯天文台纪念馆,所存、所展皆与天文学和兀鲁伯天文学数学的事迹相关。从底楼走向二楼时,经过一处留有十五世纪后期火烧的痕迹,上旋转楼梯时想,十五世纪中期的中国,按《剑桥中国明代史(下卷)》(中译,2006)的叙述,正是明朝与女真(即后来的满族)关系紧张和恶化的开始。也就是说十五世纪后期,明朝已经埋下了灭亡的种子。而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因文艺复兴,欧洲正走出中世纪的黑暗。我们知道,欧洲的文艺复兴与阿位伯世界的科技文化密切相关。就如哥白尼的天文学与撒马尔罕总督兀鲁伯的天文学有关。

登上二楼,独自凭栏,兀鲁伯天文纪念馆的中心庭院一览无余。从烧焦又新修的旋转楼梯回到中庭庭院,我急速地画了一图。回到家,多天之后又用水彩画了一图。当然,我没有忘记在离开这个广场前,画下整个广场的浩大。画好后,写了一句“只有石头与神不朽”。撒马尔罕,毁灭与重生,战争与和平,前行与后退,纠缠与轮回。天空乌云密布,速写的杂乱线条,不知是不是要表达这些。这些太沉重,但沉重是人类的宿命。历史,常常处于一个幽深且迷乱的隧道之中,但是,和平是永恒的主题。伫立吉利斯坦广场,见不同肤色的游人熙来攘往,我相信。

在撒马尔罕,我住的酒店,是乡人四川人经营的一家五星级酒店,环境非常安静,大堂经理是一个知性秀丽的川妹子,言谈举止,除了标准还有乡情。与酒店不足500米的地方,就是撒马尔罕“上合组织2022年峰会”的主会场。会场,典雅庄重,全然伊斯兰风格和气派。因会议才过去半年多,广场旗杆上尚悬挂着上合组织成员国的国旗。会场后面是一条清清爽爽的运河,会场前是茵茵一片草坪和不同种类的绿树。据说,这些绿树,有一部分就是2022年的秋天,上合组织峰会的元首们,在此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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