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粮仓
◎张言
立冬后连阴天,寒风嗖嗖地从家门口过,刮得婆婆方大美坐立不安,拎着帆布袋又要去超市买米买面。
方大美每到连阴天,都得去趟超市,多多少少买点大米、面粉、杂粮回来。若是不去,她会在屋里一趟一趟磨圈,仿佛一场大饥荒即将到来。
想快速了解一个人,从她囤货习惯着手是条捷径,能遥望她的从前。人们总是习惯将时光和情感藏进具象的物品中,如同结绳记事。方大美一九五二年生人,一九六零年八岁,经历过独属于她那个年代的饥饿。阴天对曾经的她来说,意味着屋顶漏雨、柴火受潮、三餐无着,在阴雨天里挨饿受冻,是她童年时代最深痛的记忆。
方大美童年时的玩伴,有几个永远留在了那个饥饿年代,她自己也一路被饥饿感追击,养成了囤粮食、囤各种食材的习惯。
别人给她吃食,不管孬好,不管家中需不需要,她一概纳入囊中从不拒绝。储藏室中放满了,王婶送的半斤绿豆,老李头给的一盆带壳花生,二美姨拿来的几斤豆杂面……她对这些东西稀罕得不得了,摆弄这些食材的时候,好似地主老财看见了金币,眼睛里都闪着光。
方大美尤其偏爱杂粮,小米、荞麦、高粱等五颜六色的杂粮装进各种型号的罐头瓶、饮料瓶,一排一排陈列在橱柜内,她经常背着手来回在这些食材前面巡视。
除了囤粮,她每年还会制作大量的干菜囤起来,年年如此,往往都是前年的干菜还没吃完,今年的已经做好。
南瓜季时,她专门去一趟乡下的二美姨家。二美姨比方大美小两岁,一起挨过饿,她家但凡有点空地,都被她点上了南瓜。推开她家院门,满满当当一院子南瓜藤快要从门里溢出来,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狗抻腰南瓜遍布小院。
方大美每次都得摘十多个带回家,切成片,蘸上草木灰,摊在地上晒干制成南瓜笋,再用布袋装好,留着冬天吃。家里种的梅豆角,野生的马齿苋,也都被她一一采摘回来,焯水晒干做成干菜,连同她买的苔干、梅干菜、木耳、香菇,一袋一袋存放起来。
食材一旦被囤起来,她还舍不得扔,家里的柜子、抽屉、储藏室,快被花生小米占领,过期的糖果、蛤喇味的坚果、发霉的干菜,时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为此家人没少埋怨她,她被说得灰头土脸,但坚决不改。
直到前年疫情开始,方大美才又重新扬眉吐气起来,确实跟她说的一样“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别人家抢菜抢粮食的时候,我家的储备粮富余到能接济亲戚。
疫情后,大家对方大美囤粮的做法,有了更深的体谅与理解,重新修葺厨房时,装了一面满墙橱,柜供她存放食材,为了整齐好看,又把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统一换成了透明密封盒,五颜六色的布袋,换成本色纯棉袋。
把凌乱的食材归置好,打开橱柜背板光带,让方大美看看可满意。暖绒绒的黄色灯光照在一粒一粒粮食上,像给小米大麦镀了一层金边,方大美打开这盒闻闻,打开那盒看看,捏一颗豆子放进嘴里嗑嗑,用手挨个摸过,仿佛这是她今生全部的财产。
再过几天又要连阴天了,希望这回方大美能改一改阴天囤粮的习惯。
放弃囤积,拥抱轻盈
◎南窗
双11那天晚上,我猛一想起,哎,今天不就是双11吗?我那些囤货的热情,都哪里去了?
换作几年前,每到双11,我都要好好计划一番。一年的纸品家清,冬衣采购、小孩猫狗,要买的东西分门别类列出表格。付定金的、凑满减的、用消费券的……平台规则复杂,薅羊毛不易,每次都要花上一天半日。
接着就是收快递。同时接二三十个快递容易弄混,同样需要列表打钩清点。拆箱收拾,丢储藏室,又是半日光景。
前几年小孩没有上学,心力尚有富余,折腾折腾,倒也不觉得累。但自打小孩进入义务教育阶段后,感觉“家长”二字,竟有千钧之重。
人是会主动为自己减负的。我陆陆续续将许多兴趣爱好都砍掉了,花也不太养,菜也不太买。每天下了班给孩子弄完作业,双眼无神往床上一躺,刷刷手机看看无甚营养的推送,一天天居然就过去了。
囤货这种事,基本懒得想。零敲碎打按需购买,也多费不了几个钱,还省了许多精神。
兼之今年去西藏山南呆了几个月,离开包邮区,陡然觉得购物颇为不便。下单后,常常都忘记了还有包裹在路上,再去查看,“商品已离开成都在前往拉萨的路上”。没有“即得感”,会让购物的乐趣损失大半,我渐渐不再买东西。在山南居在一间小屋里,东西就那么几件,衣服也就那么几件。极简生活过惯了,竟然觉得浑身轻盈,等我回到合肥家中,面对一大家满坑满谷的东西,我当场觉得致郁——怎么这么多东西啊?人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
到家的第一个周末,我就丢出去七大包垃圾。
不需要的就丢掉,人真的不需要很多就能过得很好。
从前,总觉得“做减法”是种鸡汤。从基因带来的囤积欲、占有欲,亦是安全感的一种来源。但人生过着过着,才真正感受到,能带来幸福感的东西真的是无形的,例如阳光和空气,蓝天和自由,平静和向往,爱与期待。
放弃囤积,何尝不是一种对生活更有信念的表现呢,相信日常所用之物,都是随手可得的,没有匮乏感。今年世界并不太平,看看战火纷飞的新闻,仍要感激现世安稳。
不过,小孩依旧酷爱囤积。
从小时候带来的玩具,都二年级了也不舍得丢。我不在家的时日,他迷恋上了抓娃娃机。我回家那天,他喜滋滋地取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全数倾倒在床上给我看,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娃娃,昭示着他的赫赫战功。我再放眼望去,家里所有能置物的地方,全都是他的东西。玩具、文具、书本……我眼花缭乱感到头晕,我说宝贝,这些不用的东西我们能丢掉吗?
他说不行啊妈妈!所有的东西都是有用的!
信纸、笔记本及其他
◎钱红丽
我的囤货经历说来话长,要追溯到遥远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第一份工在皮鞋厂,工资少极。整日忍耐着轰鸣的机器噪音,得之区区九十元,何等不易,就一直不太舍得花销。倘若哪天家里未备早餐的话,我只会在街头买两块烧饼果腹,断然舍不得吃一份锅贴抑或小笼包。彼时,小笼包三块六一笼,一笼十只,简直没眼看。
有一天清晨,当我急匆匆步行去工厂的路上,一眼看见出差回家的我爸端坐于街头露天早点摊上,我爸面前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脑以及一笼屉鲊肉蒸饭。要说内心不起涟漪,想必是假的,但,也就是闪过一种稍纵即逝的异样吧。
末了,我依然认定赚钱不易,唯余烧饼果腹。
谁让我天生热爱文字呢。车间里不时招来一批批高考落榜的毕业生,我非常喜欢一位芳名张化萍的姐姐,久处渐熟,让她带些高中语文课本给我看看……实在太爱念书了。
终于知道城里还有夜高可上,在柳春园小学。学校对面有两家私人书店,小得不容转身,慢慢地,眼光宽泛些,开始购买文学类书籍。是的,不容回避,我确乎买过汪国真诗选。
自发性写作,水到渠成的事情。当年,电脑不曾普及,属于纯手工时代。稿纸非常珍贵,分红格子、蓝格子,一页纸一般三百个格子,也有特殊的,三百五十个、三百七十五个格子的,白皙薄脆,散发着淡淡的纸香气。这些格子纸,被我们统称为信纸,邮局旁边的小卖部有售,新华书店文具柜台也有。一沓信纸,十分单薄的样子,大约四五元左右,贵于一笼小笼包。鉴于初中三年作文名列前茅的底气,毕竟是想着要投稿的,每次均咬牙买。有时,会复写两份,抱着东方不亮西方亮的自信,用那种湛蓝色复写纸夹在两页信纸之间誊抄。东抄西抄的,三十余页的一沓信纸,当真不经用。
几乎每周均光顾新华书店淘淘书,临走时,犯了毒瘾般不自觉绕至文具柜台前,买一两沓信纸。久之,积余几十沓之众。
当年,属于个人的财富,仅仅文学类、哲学类书籍,以及这一沓沓信纸。不仅是写稿,也可用来与笔友们的通信。
一个惯以烧饼果腹的人,舍得囤下大量信纸,灵魂似有了点归属感,也算是别一份敬惜字纸的表现吧。张爱玲当年在风雨飘摇的上海,精刮得很,鉴于局势的变幻莫测,她提前成吨地囤积那种大白纸,以备将来出书之需,叫人不得不盛赞她的长远眼光。果然,日子愈往后,纸张涨价愈甚。
至今犹记,小城日报副刊编辑,曾邮寄我三四沓信纸。虽说是在单位上免费领取的,但人家想着你,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情呢。三十年往矣,依然感念着她的好。
大约是2001年换笔的,买回一台笨重的三八六电脑,先写在白纸上,再一个字一个字敲到电脑文档中,来回折腾半年之久,方彻底弃笔,直至落脚于这座城市,一趟趟回小城,一趟趟搬来所有书籍。小城书桌底层抽屉里,默默堆放着的那些格子纸,永远用不上了。特地挑了几沓带回这里。至今,它们依然静静躺在我的书柜里。一日,找资料,又见它们。时移事往,颜色渐旧,香气不再,仿佛尚有使命未完的不甘。
家里尚存许多精美的笔记本,长短宽窄,大小不均,塑膜塑封的,古旧风雅的,内页拓着对应四时节序的花草植物……大多为做出版的朋友以及体制内的朋友年节时所赠。以前,随手在上面写点儿读书笔记,记点日常开支流水账,再或者,阅读时遇到的生字词,也会录字为凭——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现在么,瞌睡渐少,凌晨三四点则了无睡意……黑洞洞的夜,拿什么来打发?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在冰冷的屏幕上,兴手记点儿读书笔记,慢慢地,等来天明。
这些笔记本早已用不上了,一直堆在电脑桌旁。有时抹灰时,抽出一两本,爱惜地翻翻,一股纸墨的香气,令人沉迷。
自15岁开始负担自己,深知赚钱不易,一直改不掉节俭的毛病,喜欢反季节购买衣服便是一例。有一年酷夏逛商场,恰逢一家羽绒品牌打折,原价千余元的长及脚踝的羽绒服,折后价三百元不及,毫不犹豫买下,当时那种喜悦的劲头不输于中了大奖。省到即赚到,是真的感觉瞬间赚到千元。这件羽绒服,一穿四五年,早已蜕色。现在也后悔,当时怎么没有一次性买上两件呢?一件黑色,一件咖色,可轮流穿上十年。
虽说早已到了断舍离的年龄,但,骨子里依然没有多少安全感,日子过起来相当矛盾,一边舍,一边囤。我还喜欢囤牙膏,一买三四管,一种绿茶冷淬口味,用了八九年,也不想换。我囤,是怕它哪一天停产。依然缺乏安全感,而不知变通,何以不能尝试别的品牌呢?那么,我是念旧的,倘若吃一次苍蝇馆子满意,会永远吃下去,不喜尝新,因为有不确定的沉没成本。
说到底,还是喜欢过太阳沉下月亮升起的恒常日子。世间万物一成不变,最是给人安宁。
从囤货癖到断舍离
◎风举荷
我是今年突然发现,脑子也是有保质期的。40岁后断崖式下降的,除了体能和肌肉外,脑细胞也是一簸箕一簸箕往外清理尸体。
我曾自诩为一个不轻易丢东西的人,今年已包括但并不限于丢了一顶帽子、一条珍珠项链、一串钥匙……更让人崩溃的是,在整理换季衣橱时会不断惊叹: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我不记得买过多少一模一样的衣服了。差不多的牛仔裙、黑裤子,差不多的打底衫,差不多的四件套——或许该表扬一下自己,审美一直是个稳定而忠贞的成年人。
也有好处。自从脑子不好后,我从一个“囤货癖”转性成了“断舍离”。消费主义有句广告语,“女人的衣橱里,总是少一件适合的衣服。”
刚上班那会儿,谁不爱血拼呢。加上我们的青春时代,正赶上电商爆发的黄金期,至今还记得淘宝在春晚投放的那支广告,“没有人上街,不代表没有人逛街”。从结伴踏平红星路,到独自在深夜试遍各大电商平台,我们这代人的很多生活经验,都靠实打实的消费出来。
从双11到618,从囤美妆到囤家化,突然有一天发现,家里东西堆得太多了!好的坏的、新的旧的、有用的没用的,混在一起。有时候,有用的东西也被一堆杂物淹没,找不到,干脆再买个新的,出现了同样的小电扇、保温杯、指甲刀……
前几年流行整理师这个行业,据说有富婆家里整理一次,需要花数千元甚至上万元,内心一惊。突然意识到,其实愿意蹬的就那两双鞋,愿意穿的也就那三两件,一切因买家秀入手的新鲜尝试,最后都窝在角落吃灰,你以为总有一天能用上,它们不过在帮你消耗价值好几万的建筑面积。
今年翻新了一座老房,终于得偿所愿,做了整面客厅墙书柜。设计师当时极力反对,哪有那么多书,这样设计不堵吗?!当我把所有在角落里吃灰的书全部上架后,内心感叹,就现在开始,一本接一本看,看到退休那天,这些前半生囤的书恐怕也看不完。况且,真的需要看那么多书吗?天天瞎囤怕还有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啊。
所以,我果断从一个“囤货癖”,转性成了“断舍离”。“断舍离”看起来一直“扔扔扔”,有点浪费,但其实,更多是在“整合”。
生活是需要不断拾掇和整理的。
选择极简模式后,经常用的就那几样,固定放在那几个地方,取用时一目了然,用完再添,“整理”和“查找”对大脑库存占用越来越少,这对一个脑子不好的人来说,多么重要。
据说今年某平台最火的KOL夫妇卖的最火的一款产品是某品牌卫生纸。先不论价钱,4箱起囤,共计108卷。
有好事医学博主开始认真计算。这么多纸,多久才能用完呢?这首先和我们一天上几次厕所有关。
临床上健康的小便标准是:一天8次。大便次数,根据2019年《中华流行病学杂志》的调查,76.5%的人每日排便1次。然后他经过调研,又得出一个平均用纸量:男性一天需要用8.2格,女性需要用33.5格。
一卷纸218格。108卷就有23544格。一名独居女性需702天才能消耗完,男性则需要2871.2195天才能用完。也就是说,今年买的纸,一个成年独居男性,从来不在外面上厕所,需要到2030年才能全部耗尽。这一单,虽然只花了百来块钱,但比很多情侣还要长情啊。
卷纸只能用来上厕所,不能传家,你看,连这种电商节的传统刚需品,也没必要再囤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