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流感在乌拉尔的叶卡捷琳堡肆虐。无轨电车上,修车工彼得罗夫经深受流感所害,在他之外,车厢里几乎每一个乘客都经历着各自的疯狂和疾病。在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的小说《彼得罗夫流感》里,流感成了后苏联社会中俄罗斯人心理状态的隐喻,他们一面朝向过去的记忆,一面沉浸于苏联时代憧憬未来的科幻太空梦,却始终被困在摇晃的电车里。
《彼得罗夫流感》书封
在近日揭晓的2023年俄罗斯“大书奖”中,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等作家获奖。而在几年前,萨利尼科夫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写作者,“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些豆腐块,在各种小场合朗诵一下诗歌”,他自述道。萨利尼科夫1978年出生,如今居住在叶卡捷琳堡。他的成长轨迹与小说里的彼得罗夫有不少重合之处,他们都经历过国家的解体与个人梦想的幻灭,在平凡的生活里努力寻找意义。《彼得罗夫流感》是萨利尼科夫的第二部长篇小说,2021年,小说改编电影《彼得罗夫的流感》在戛纳电影节上映,围绕流感的荒诞故事引起了真实的共鸣。小说里的彼得罗夫是无数的普罗大众,在萨利尼科夫看来,流感的谵妄与新年前夕的迷狂,最能表达当今俄罗斯很大一部分人的感受——“他们尚未彻底熬过死亡,还不知道如何在新的现实里生活。”
今年,《彼得罗夫流感》中文版由中信大方出版,作者萨利尼科夫通过电子邮件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面对自身历史的断裂,他认为俄罗斯人的怀旧是一种很容易理解的倾向,而怀旧也是如今全世界都在经历的东西。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
[对话]
流感是精神错乱的隐喻
澎湃新闻:《彼得罗夫流感》在2021年的时候被翻拍成电影,其中的时间线经过了重新编排,你对于电影改编是怎么看的?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在电影中,一部分幽默消失了,这在书中会更多。但是抒情的成分变得更加明显。音乐、布景,以及演员的演绎强调了这些角色之间存在着爱,这一点我很喜欢。电影中的这种感觉与我自己在本世纪初的经历感受相符,也让我想起我小时候过新年的回忆。导演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不仅强调了书中的那种阴暗,也展现了文本里美好的那一面。
电影《彼得罗夫的流感》剧照
澎湃新闻:小说里的流感如今被视为对于全球疫情的某种预言,而对于文学本身来说,流感和疾病也一直是重要的隐喻。你对于这类隐喻是如何理解的?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对我个人来说,流感是对于我们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里精神错乱状态的隐喻。即使在工作的时候,我们也不会总想着工作任务,而是会被记忆和其他想法分心。这样的情况不仅发生在工作的时候。比如我们看某个电视剧的时候,哪怕它看起来很有趣,但我们也有可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布景的某个细节上,因为它让我们想起了某些事情,或者演员让我们联想到了我们认识的人。人们总是这样。
澎湃新闻:《彼得罗夫流感》的故事中,来自1977年的过期药片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个年代的设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这只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细节。我想每个读者都不会忘记彼得罗夫夫妇给孩子服用了过期的药,并且还奏效了。这一细节将彼得罗夫与小说的开头以及雪姑娘的哥哥维克多联系起来。我认为这样的细节会让读者意识到,看上去彼此像陌生人的主人公们实际上比第一眼看起来更亲近。
澎湃新闻:回到现实的话,你认为有适用于当代的“药片”吗?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也许,这样的药片已经在奏效了,只是我们仍处在一个尚未结束的历史阶段,所以不能平静地评估什么对人类有效,什么对人类无效。永远要关心你所亲近的人,保持冷静与诚实,拥有希望,正确地抚育自己的孩子。奇怪的是,中国的文化人经常会问俄罗斯作家应该要怎么做的问题。考虑到中国的现实,你们知道要怎么做。
澎湃新闻:除了超现实主义色彩,整个故事围绕彼得罗夫一家展开,有时让人想到传统的现实家庭喜剧,你是如何将超现实和世俗生活结合起来的?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在某种程度上,我想彼得罗夫一家对生活的看法也是我自己的看法。我喜欢看到生活中那些欢快而神奇的东西。如果你回头看,你会发现人类从森林和洞穴中出来,创造文明,进入太空,他们创造了真正的奇迹。这种奇迹总是让我惊讶和高兴,我也试着把我的感觉写进每一篇作品。最终我是否成功取决于读者。
怀旧是全世界都在经历的东西
澎湃新闻:小说里有很多具体的记忆,彼得罗夫和你自己的生活有哪些相似之处?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关于过期的阿司匹林药片的故事真实发生过——我们家搬到新家的时候,曾经找到过上任房东留下的过期药片。关于雪姑娘双手冰凉的记忆也来自我自己的童年。“灵车之旅”也依稀发生过。有很多实际上发生过的事都变成了小说情节。
澎湃新闻:在小说里处处可见对苏联时代的回忆,你是否认为这是一种怀旧,或者当代俄罗斯人总体上都是怀旧的?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彼得罗夫与其说是怀旧,不如说是回忆。我认为自己并没有感受到那种怀念或者乡愁,我只是感到惋惜——在俄罗斯人的生活中,宏大的梦想和目标消失了。如今所面临的生存问题似乎并不符合宏大梦想的定义。我认为,很多人所怀念的是自己的青春时代、自己的童年,怀念过去的玩具、电影、卡通、技术、食物,当时一切似乎不是那么舒适,但是前方还有整个生活。俄罗斯人的怀旧很好理解,那是全世界的人都在经历的东西。人们怀念那已经永远不再的时代,怀念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朋友们,怀念不会再回来的新鲜感。他们想念第一次去马戏团、电影院、学校,第一次约会的情景。在视频网站上,到处可见这样的主题。
澎湃新闻:小说里的“怀旧”也让人想到S·A·阿列克谢耶维奇所描述的“二手时间”,她认为俄罗斯人正在再一次度过上个世纪,他们没有历史,所有的价值观都已崩塌。你对于她的观点是怎样看的?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我并不认同这一观点,哪怕只是因为S·A·阿列克谢耶维奇给成百上千万的人赋予了同样的品质。众人是不同的。历史的问题如今显得非常尖锐。许多人捍卫自己的信念,我认为阿列克谢耶维奇过于仓促地将俄罗斯联邦的人民描述成了一种无定型体(amorphousmass)。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文化
澎湃新闻:一些评论家将《彼得罗夫流感》与布尔加克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相联系,书中的彼得罗夫夫妇与伊戈尔让人联想到大师、玛格丽特与魔王沃兰德。在你自己看来,你和布尔加克夫等其他俄罗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有怎样的联系?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这种联系当然是存在的,只是它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对我来说,诸如布尔加克夫、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罗斯经典作家影响了我,也影响了我的作品,但这不是直接的模仿,而是文学的属性。现代文学不会凭空诞生,作家永远是本国文化的继承者和延续者。
澎湃新闻:当我们谈论俄语文学的时候,通常会说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作为当代的俄语作家,你会怎么看待当代俄罗斯文学?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这就像爱情一样,你要么爱它,要么不爱。提出某些建议是徒劳的。文化以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方式存在和发展,似乎它们自己会交叠,混合——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们无从而知。一个人如何看待异己的文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文化——这或许不是他所选择的,但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了。
澎湃新闻:小说里的乌拉尔地区也是你生活的地方,你觉得乌拉尔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这已经是语言学家的工作范畴。当然,乌拉尔影响了我,但我很难说是以怎样的形式。我只是在写书,书写生活在城市和近郊地图上的亲人和熟人们。小时候我读过乌拉尔作家的作品,尤其是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巴若夫和弗拉基斯拉夫·彼得洛维奇·克拉皮温。在他们和我之间一定能找到相似性,但同样地,这种相似性不是具体的。
我在一个有5000人的村子里长大,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散步,夏天的时候和我的朋友们骑着自行车到处跑,跑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地方。最有趣的是发现了一条废弃的铁路,铁轨生锈了,我们沿着这条铁路走,希望在这条铁路的尽头会有奇迹,但我们从未到达任何车站或是车站的遗迹,然后我们便返回了。还有一次,我们决定去寻找宝藏,在附近的空地上找到了一个我们认为合适的地方——确实挖出了一个箱子,里面装满的并非宝藏,而是一些旧熨斗,并且不是电的,还是煤的。童年固然有一层奇妙的感觉,但现代生活中也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它们或许会成为现代儿童带着无以言表的忧愁和怀旧去回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