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太多读者将贾宝玉的言行奉为圭臬,他所推崇的,都是对的;他所批判的,就都是错的。
比如他著名的“鱼眼睛论”,把所有婆子都踩在了脚底下: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这个理论是由怡红院的小丫头春燕说出来的,而她说这番话,是用来指向自己的亲娘何婆子和姨妈夏婆子。

春燕这番话是对莺儿说的,作者把这一章回的情节命名为“柳叶渚边嗔莺咤燕”,一个极为生动鲜活的情节。
“柳叶渚”代表万物生长的仲春,莺和燕则代表在春天自由飞翔的鸟儿。
柳叶渚边,莺和燕在叽叽喳喳,这是一幅极为生机盎然的场景。
然而,这个美好的场景并没有维持多久,“嗔莺咤燕”,两个婆子出现了,她们欣赏不了这种美景,只为自己辛苦种出来的作物被糟蹋而心痛。
作者用这种并不激烈的矛盾,来体现珍珠般的女孩儿,与已经变成鱼眼睛的婆子,在生活态度上的对立。
有人据此认为何婆子与夏婆子可恶,和贾宝玉一样,对婆子们生出厌恶之感。
我却从这个场景里读出了作者的匠心。
我曾经分析过,要说书中活得最恣意的丫头,不是晴雯,也不是芳官,而是莺儿。
作为奴仆的象征之一,就是没有人身自由,一言一行都受主子的约束。最典型的是黛玉身边的紫鹃,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一切都得围着黛玉转。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宝钗身边的莺儿,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是一只自在的黄莺,宝钗保护了她的天性,让她完全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着,这才有了柳叶渚边随意编花篮的美好情节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份恣意与晴雯的跋扈不同,她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是一种天性的活泼,像她的名字一样轻盈。

和她同样轻盈而恣意的,是春燕。
春燕和莺儿不同的是,她只是贾府的三等丫头,离主子很远,工作也很轻松,只是做些跑腿的外围工作。
所以,约束她的,主要是她的父母。
我们知道,贾府是个极其讲规矩的地方,女孩儿的天性多被约束甚至禁锢,所以我们很难在三春身上看到活泼的一面。
作者却让我们看到和莺儿了同样活泼的春燕。
春燕看到莺儿在祸害自家的产业,不但没有加以指责,反而在莺儿面前非议起母亲和姨妈来。
这说明她完全不赞同母亲与姨妈她们那一辈人的生活态度,更愿意像莺儿这样享受生活。
如果我们用旁观者的视角去看,会觉得何婆子和夏婆子确实像“鱼眼睛”一样可恶,可恶到亲人都在嫌弃她们。
然而,我们换一个立场来看。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从春燕的讲述来看,无论是她的亲妈何婆子,还是姨妈夏婆子,都是生活在贾府最底层的人。
贾母说过:“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
她说这话时根本就不会反省,这正是她自己造成的。当贾母对宝玉特别宠溺时,贾府就形成了趋炎附势的风气,人人都想沾宝玉的光,包括“孤高自许”的林黛玉。
看看晴雯和芳官,自从得到了宝玉的青睐,那可是活得比三春还舒服,比三春还更像主子。

人往高处走,这是自然规律,越在底层的人,越想往上爬。何婆子有两个女儿,这应该是她往上爬的唯一筹码。但她不但没有逼女儿去做讨巧的事,而且在听春燕说“一应我们这些人,他(宝玉)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时,喜得“念佛不绝”。
这说明何婆子不愿意把女儿当往上爬的工具,而是遵从女儿的意愿,让她按照自己的愿意去生活。
何婆子另一处让人厌恶的地方是克扣芳官的月钱,还让芳官用自己亲女儿洗过的水洗头。
注意春燕的讲述:
“昨日得月钱,推不去了,买了东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钱,就没钱,要洗时,不管袭人、晴雯、麝月、哪一个跟前和她们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儿?好没意思。所以我不洗。”
何婆子本来是要春燕先洗,但春燕不肯,才让小女儿洗。
这说明什么?说明春燕是能对母亲说“不”的,而且何婆子并没有强硬地要求春燕必须按照她的意愿去做。
一叶知秋,从这一件事上便可反映出,何婆子并不会在女儿面前用权威压人。
要知道,那是个父权社会,父母之命是不能反抗的,贾赦贾政兄弟,谁敢反抗贾母?
春燕不想洗就可以不洗,这种母女相处的方式,很像现代人。包括最后母女俩的对话:
春燕因向她娘道:“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才罢。”她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着我。”春燕笑道:“妈,你若安分守己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
”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注意,这里用的是”不信“,不是”不听“。”素日劝你“,说明母女间经常有良好的沟通,没有效果仅仅是因为婆子受见识所局限,”不信“,没办法信服。
现在,婆子亲身经历了,不但信了,而且接受了,说明她也是个知错就改的人,并不是个顽固的糟老婆子。
从这番对话里,我们能看到爱的流动。接触了新事物的女儿,用自己的新观念教母亲向前看。
这种温馨的母女间的对话,在贾府级为罕见。至少,迎春和惜春,包括黛玉,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还有,春燕形容”我妈和姨妈,他老姊妹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得真了“,”如今挪进来也算撒开手了,还只无厌。“
在春燕看来,这很好笑,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把钱看得这么重。
但我们用上帝视角来看,就不难理解了。
前面说过,贾府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即使身为奴仆不得不认命,但奴仆中也有赖家那样活得极为体面的人。
为人父母就很容易共情,如果自己的孩子和一些富人家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很难不产生攀比心,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比别人差。

从春燕的讲述来看,她家收入很少。她没有提到父亲,要么是不在了,要么收入很低。所以全家的经济状况不佳,直到春燕被选到大观园看园子,有了一份收入,情况才得到缓解。
等到何婆子有幸被选中成了大观园的承包户,经济上更宽裕了,但抠门的习惯已经养成了,改不了也不会改。
越是穷怕了的人,越把钱看得重,因为害怕再次返贫。
但即使日子过得这么窘迫,却养出了春燕这么生机勃勃的女儿。这说明什么?
说明何婆子的抠门,主要是为了让女儿过得舒心,并不是为了自己享受。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便来到了一个感人的结论区,也就是作者想要揭示的真相:宝玉眼里的”鱼眼睛“,都是为了保护女孩儿像珍珠一样活着,才把自己变成鱼眼睛的。
没有何婆子”把钱看得真了“,哪来春燕的活泼灵动,像燕子一样的轻盈?
春燕越能翅膀轻盈自由飞翔,越说明有人在身后替她负重。这个负重的人,当然是她的亲妈,也就是宝玉眼里的”鱼眼睛“何婆子。

记得有人问蒙曼老师:清澈纯真的女孩子怎么才能够在年老之后仍然保持青春的光彩,避免变成鱼眼睛?
蒙曼老师是这样回答的:虽说成年人都要接受生活的打磨,不由自主的变得更加圆滑,更加世故,但是在接受成熟和老练之外,人还是要尽可能的保持理想。
这真是有”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对于很多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来说,理想是什么?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
如果要问何婆子的理想是什么?她一定说会说:我的理想,就是希望我女儿的日子能过得好,别人家孩子有的,她都能有。
为此,她不惜拼命负重,不惜把自己变成令人生厌的”鱼眼睛“。
春燕现在不理解她娘,但将来她一定会理解。
俗语说:养儿方知父母恩。等将来春燕嫁人生子,做了母亲,她就会理解母亲。也许也会为了孩子,走上母亲的老路。
这正是贾宝玉不愿意长大的原因。他深深知道,一旦他长大,他就必须结婚生子,到时候,他就必须像父母贾政一样,放弃”诗酒放诞“,”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
到那时候,他也会变成他最讨厌的”须眉浊物“,去”应酬世务“。

如果说贾宝玉能保持纯真是因为他有强大的家族为他做后盾,那么春燕能活得如此恣意而生机勃勃,靠的只有母亲的默默奉献,生生把自己从珍珠熬成了鱼眼睛。
这就是作者的悲悯,一方面通过宝玉和春燕这些活得自在的孩子来展现婆子们的可恶嘴脸,另一方面又让我们从他们的自在,看到婆子们的不易以及活成鱼眼睛的必然。
如果有选择,如果身后有人托底,谁不想一辈子像珍珠一样活着?
胡梦茵
夏婆子可不比柳家,一旦被夺了差事估计就永无翻身之日,可是莺儿这个商女奴欺人太甚,她难道折柳会要不好的吗,肯定指着尖儿来掐,然后给夏婆子一地狼籍默默收拾还不算,问题是夏婆子还要给各房供花卉等物,与其最后被陷害管理柳叶渚不善,又或者被别人拿去献宝自己背黑锅,早早闹到明面上,就算是为了平息物议也得把她供起来,以此绝了其他别有心思的商女想要借花献佛拉拢人的龌蹉心思。春燕儿一则年纪小,二则进来伺候的早没真正吃过亏,三来也为自己这般教训自己亲妈亲姑妈,难说没有母女姑侄三人唱双簧的意思。夹缝中委屈求全的三个家生子奴才求生存,不知道哪里来的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