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墓道》传奇(1):编剧采访了警察,也采访盗墓贼

澎湃新闻 2024-02-04 13:22:14

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羞羞羞,把脸抠,瞌睡你才寻枕头。天不管,地不收,自己有孽自己受……”伴随着板胡弦惊,《墓道》秦腔曲风的主题歌一下子就把人拉回到了黄土高坡,也拉回到了新世纪头十年,现在看来不乏土味儿的电视剧时代。

作为国内盗墓剧先声的《墓道》,2007年首播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近些年来却屡屡被剧迷提及,更在豆瓣上被打出了8.3的高分。

《墓道》海报

说起来,该剧的剧情并不复杂:关中地区从来都是文物富矿,也一度是盗墓犯罪的重灾区。文物侦查大队队长秦安平和当地文化局的科员宋若虚,哥俩本是亲戚,却走上了完全迥异的人生道路,一个打击犯罪,一个猖狂盗贩文物。

“真实的生活场景,真实的人物,真实的人性,也许是受制于拍摄成本,它近乎真实的还原了一个现实的盗墓生活。”关于《墓道》,豆瓣上一则置顶的评论,道出了追捧这部电视剧的观众的心声,“作为国内第一部盗墓题材电视剧,个人觉得这才是盗墓类题材打开的正确方式——没有特效,没有小鲜肉,也没有华丽的画面效果,用纪实的手法讲故事。”

澎湃新闻记者先后联系上了编剧李广汉和导演王明军。两位创作者虽然在《墓道》之后,再无涉猎盗墓题材的影视创作,却对当下年轻观众愈发追捧这部当年投资不到300万元的电视剧有所耳闻,他们也愿意将当时的创作背景和拍摄经历和盘托出。

那就先从这部剧的“一剧之本”剧本谈起吧。

关中多传奇

新世纪初,西安的影视公司相继投拍了《关中匪事》(2003)《关中刀客》(2003)、《关中秘事》(2004)、《关中女人》(2005)等电视剧,相继叫响。荧屏上的“关中风”,不难令人联想到1993年上半年,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京夫的《八里情仇》、程海的《热爱命运》、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不约而同被京城五家出版社推出,继而在国内文坛上相当热闹的“陕军东征”现象。

从文坛的“陕军东征”,到剧坛的“关中”风暴,陕西人在不同艺术门类的“挥马东征”,足见当地文化底蕴的深厚。

那些“关中”字头的电视剧,大多由西安光中影视有限公司投拍。这家公司的老板赵安、赵军是兄弟,他们对当时的中国电视剧市场有着精准的分析:大方地承认陕西的影视公司本身并不时尚,拍时尚剧、偶像剧不对路子。反倒是植根乡土的亲情、警匪、传奇故事拍起来有板有眼、得心应手。2006年时,光中影视的二当家赵军在接受当地媒体《华商报》的采访时,就曾表示讲故事是他们的强项,“我们这里的编剧、导演个个都会讲故事。”

《12·1枪杀大案》海报

说起来,赵安、赵军两兄弟投拍的第一部电视剧便是《12·1枪杀大案》,1999年年底播出后火遍全国,至今豆瓣评分9.3。该剧极致的纪实风格今天看来也令人眼前一亮,剧中的警察几乎全部由西安当地参与破案的刑警担纲,饰演大反派董雷的王双宝也成了日后同类题材影视剧中最令人心有余悸的“狠人”之一。值得一提的还有该剧旁白,正是日后出演《墓道》中杨乖娃一角的西安话剧院知名演员罗京民(1956-2023)。

《12·1枪杀大案》里饰演大反派董雷的王双宝

大量走访调研,写成《关中盗墓贼》

按照一部电视剧的生产流程,会讲故事的编剧往往会率先“出场”。李广汉(笔名李君),1956年生人,祖籍河南洛阳,抗战期间父辈迁居宝鸡,他自己则是生于斯、长于斯,直到今天也生活、工作在宝鸡。作为现任宝鸡市作协主席,李广汉的经历和共和国五六十年代生人的一辈相仿,上山下乡,后在青海从军当兵,改革开放后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已经是当地知名的作家。

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己在中学时接触到俄罗斯文学,创作取向上还是走现实主义文学的路子。1980年代西方现代文学思潮进入内地,他也曾仿照卡夫卡《城堡》的结构创作了小说《送懒婆》。由于熟悉农村生活,加之汲取意识流的写作技巧,他之后的民俗小说《白鼻子》《冥婚》《三花脸》等,可谓写得既接地气又显新潮。

1990年代后,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整个社会的思潮也开始转向,之前国内的文学热迅速降温。李广汉有长年不辍的小说创作傍身,又认识不少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很自然地开始转向影视剧的文案创作。大概在2003年前后,由他编剧,陕西导演杨建生执导的电视电影《正月十五唱大戏》捧回了百合奖(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节目中心主办的电视电影奖,每年评选一次)。后者趁热打铁便拉着李广汉,请他创作剧本《关中盗墓贼》。

剧名听来便和当时陕西地界推出的关中系列电视剧可谓一脉。彼时杨建生接受《华商报》的采访曾有过介绍,“关中地区的土地里埋藏着十三朝先人,到处都是文物,这部剧其实就是一部盗墓贼的灰色人生写照。我想让那些正在盗墓的人看了剧后停止盗墓,打算盗墓的人打消盗墓的念头,让那些不知道盗墓内幕的人们,知道保护文物、保护资源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在《关中盗墓贼》的剧本创作阶段,李广汉为了搜集素材,几乎走访遍了从宝鸡到西安的各文物稽查大队的工作人员,还采访了一些在押的盗墓犯,甚至同盗墓贼也有过一些接触。陕西是文物大省,也一度是盗墓犯罪的重灾区。李广汉在掌握了大量素材后,更愿意在盗墓与抓贼的事件背后呈现出浓郁的地域色彩和人性的复杂与沉沦,“其实我写的这些故事都是在黄土塬上发生的事,有丰富的历史积淀和人文特色。”

关中地区位于陕西省中部,包括西安、宝鸡、咸阳、渭南、铜川、杨凌五市一区。而渭河北岸岐山县、扶风县正是周王朝的发祥地,《国语·周语》里有句话,“周之兴也,鸑鷟(凤凰之别名)鸣于岐山。”所以才有了这么多的青铜器遗存,被后世的不肖子孙惦记。如此来看,为何剧本和电视剧中出现的多是周朝和秦朝的青铜器,背后的历史依托实乃源远流长。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关中民风淳朴、人们多守礼内敛,即便是当地农民家中打扫庭院,也都收拾得非常整洁。在生活习惯上则比较节俭保守,有了钱就是盖房子,娶媳妇生娃。据李广汉考证,即便是旧社会的地主也很少吃捞面,“就是吃干面,喝稀糊糊,一分钱、一分钱攒起来盖房置地,有这样的传统。”另外,关中沃野千里,盛产小麦,即便从土里刨食也多能自给自足,所以出去做生意的人很少。改革开放后,关中人也鲜少往外闯荡,乡土情结可谓根深蒂固。

知人论世,便不难理解《墓道》中的大小人物的精神底色和行为逻辑。电视剧中,宋若虚和杨秀有了私情后,为了弥补内心杀害杨秀父亲的罪愆,也是要先帮杨家盖新房便可见一斑。而剧中不少农村生活的场景,在李广汉笔下也是信手拈来。

需要指出的是,《关中盗墓贼》(正式播出前更名为《墓道》)是李广汉真正创作的第一部电视剧剧本。《墓道》近些年在B站等视频媒体上火了后,豆瓣上常会看到有观众“跪求”《关中盗墓贼》的小说原本。就此,李广汉希望通过澎湃新闻的此次采访作一说明,“感谢观众对电视剧的厚爱,但我最早就是按剧本写的,后来虽说自己改编了小说,在宝鸡当地的报纸副刊上有过部分发表,也从来没有出过《关中盗墓贼》小说的单行本。”

主角都是普通人,“无非做了不同的梦”

讨论盗墓剧,理应先将盗墓与考古区分开来。“盗墓就是为了敛财,目的就是取走陪葬品,看哪些陪葬品值钱,剩下的就不管了,考古发掘的过程当中,他要把任何的历史信息都要采集到,盗墓贼就是只取这些值钱的东西,是破坏性的掠夺。”李广汉说正是意识到盗墓活动对历史文物的破坏,剧本中涉及的七八件大案都有真实的原型,“比如说一开始的编钟案、杨珣墓案、庄陵石人雕像头案、燕妃墓壁画案、秦公大墓案,这些全都有原型。”

剧本中秦安平的人物原型,是在综合了采访当地文物侦查大队(现在多已合并入经侦)多个队长的经历,多个真实人物原型的集成。“咸阳是帝王陵特别多的地方,咸阳的二道塬上就有一支文物侦查大队,宝鸡也有文物侦查大队。这些队长大都在当地出生、成长,对故乡的历史文化有一种从骨子里的珍视和虔敬。”

曲国强饰秦安平(最下一排台阶左)

李广汉回忆说,这让他在刻画剧中警察时有了心理支点。“首先打击犯罪是他们的天职,其次这些警察也多是农民的儿子,和地下的文物间有天然的情感纽带,有一种爱护的本能。动祖宗的陵墓,无论是从他的职业角度还是感情角度,都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文侦警察也是刑警。从他们的工作流程上说,固然有按照“案发、破案”的滞后性。但实际上未雨绸缪,文侦警察经常身着便衣去文物市场巡查。既去那些公开的文物市场,也会去一些“鬼市”,那些地下交易的地方,从中发现一些线索。再比如,在当地农村都有文物信息员,警察和文物局经常会派人对村民进行文物知识教育,培训积极分子。

比起警察抓贼,盗墓的历史显然更加源远流长。在这个行当中,三国的枭雄曹操和五代十国的温滔是他们的祖师爷。“盗墓贼在行动前有很多忌讳和规矩,他们首先要找黄道吉日,其次便是祭祀他们的祖师爷。曹操当年成立过官方盗墓小分队,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盗取厚葬墓中的真金白银,来补贴军费。温韬又名李彦韬,(五代十国)梁国人,曾在任职耀州节度使(相当于今天陕西省军区司令员)七年间,经常利用自己的官职盗取唐皇陵。”

通过采访调研,李广汉发现在西安的文物市场上,有些老板表面上开店,实则以“前店后厂”的形式和盗墓贼暗通款曲,甚至直接组织、参与盗墓活动。“这些老大一般是不出头露面的,都是让二老板去张罗。他们这样的人在盗墓行里叫做‘支锅’,就是组织、出钱的人。这些人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文雅商人,而且学问也确实不低,更因生于斯、长于斯,有时候比考古学家懂得还多。可以说他们既懂白道,也懂黑道,还懂得民间风水的那一套。这其实很好理解,盗贩买卖文物的人员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他不懂行就一定会被人骗。”

杨新鸣饰宋若虚

正是在掌握了这些资料的基础上,李广汉创作出了“阴阳手”宋若虚这一盗墓团伙首领的形象。表面上看他是当地文化局的公务员,实则却是一个面具人,没有传统意义上反派头子的穷凶极恶,反倒处处显得谨小慎微、与世无争,甚至温文尔雅不乏文人情趣。“现实中大部分犯罪分子敛财后都是声色犬马地挥霍掉了,但也确实有些‘雅贼’,他们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且对文物研究得多了,也有了一定的财富积累,再弄到好东西,有时候舍不得卖,拿在手里把玩欣赏,由此获得成就感。”

电视剧中宋若虚的台词,尤其是对于文物鉴赏的部分,现而今被不少观众津津乐道。李广汉回忆说,这方面的写作主要来自参考历史书籍。“另外,宝鸡专门有青铜器博物馆,出土的青铜器上都有铭文,反映出那个时代方方面面的信息,也有宫廷的、狩猎的典章制度。当然了,把铭文里记载的说明文,变成今天更生活化、故事化的台词,着实要下一番功夫。”

《墓道》中,负责探墓踩点的赵申子,炮制盗洞炸药的“炮手”马建设,下墓干活的“穿山甲”,协助望风的轱辘,以及开酒店为幌子洗黑钱的薛天贵等,构成了一幅当下盗墓者的群像。李广汉在写作剧本过程中,有意把探查墓葬的挖掘墓葬这两个行当分开。“现实中,有的盗墓贼不具备组织能力,就是专门探查墓地的准确位置,再倒手把信息卖出去。而炸洞的高手,则往往有在烟花爆竹厂工作的经历,知道怎么配置火药。实际上很多团伙都是探、炸、盗三位一体的。洛阳铲是他们最基本的工具,还有罗盘、锄头、探针、起子,和用于攀爬的绳索。”

文学剧本不同于纪实报告,李广汉为剧本中的主要角色都打上了一层灰度。比如文侦队长秦安平和盗墓头子宋若虚之间,除了公对公的“你盗墓、我抓贼”外,更有一层亲戚关系,两人都是当地盗墓行里有着“教父”地位的老贼李光轩的外甥。“这一点上,也不是我故意要做出戏剧性,而是通过实地调研,发现关中有的警察和盗墓贼之间,确实存在从小在同一个村子长大,或者十里八乡沾亲带故,他们可能会互相认识,甚至存在亲缘关系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后来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而宋若虚在发现秦安平盯上自己后,不惜拉拢后者的亲儿子、自己的侄子‘下水’,也是现实生活中通过调研安排的细节,盗墓贼腐蚀不了公安干警往往就会从后者的身边人下手,我们在剧情中设置了不太一样的拉拢手段。”

由于盗墓行业可观的暴利,怎么才能避免“窝里反”?网络上对此的描述,流传着“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说。对此李广汉谈了自己的发现,“‘虎毒不食子’,盗墓贼赚到钱后,往往都希望让自己的孩子远离这个行当,甚至送出国读书。反而是舅舅和外甥间的关系比较特殊,民间讲话‘外甥似舅’,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又有一层亲戚关系,起码在面对暴利时不至于想独吞而下黑手,很容易就结成了盗墓的对子。”

姚星彤饰杨秀

出于封建迷信,传统盗墓行当里一般没有女性。由女大学生而逐渐黑化成盗墓贼的杨秀,是《墓道》反派中的“万绿丛中一点红”。调研现实生活中的案例,李广汉说,关中道上确实有过女盗墓贼,只是之前的身份是餐厅服务员。“电视剧如果好看,总要有点情感戏份,杨秀的形象是我塑造的,把她设定为一名想逆天改命的大学生。她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学毕业后又发现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结果到歌厅里陪酒,走上盗墓的不归路。而且她和宋若虚间的情感纠葛,也是造成这个团伙覆灭的原因之一。剧本里所有的人物,都不是一上来就凶神恶煞、诡计多端,都是从普通人中间出来的。无论是秦安平还是宋若虚、杨秀,他们都是非常生活化的普通人,无非就是做了不同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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