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田渭法
寒风阵阵香泡黄,欸乃一声要过年。我操根竹竿,把残存的香泡从枝杆打下,请舅佬在梯子上整枝锯桠。
我这个“书呆子”做了不少于18年的科研,率先是黄花妇炎灵胶囊的项目申报后,变成医院制剂已经30年了,停止生产也有20周年,我翻开记忆的页码把经过记录一下,作为人生的一段趣味生活。
1994年9月20日,我的长篇小说《西施后传》在北京大兴区荣获“94北京写作节”特等奖,第二天,卫生部在中央党校学习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副部长孙隆椿,在中央学校干部楼接见了我。
他同我说:全国卫生系统进入中国作协的人很少,你总算加入了,我们应该把你们养起来,为卫生系统服务,我们拥有《健康报》和《中国卫生》杂志,你挑选一下,去挂职,你们可以有一定的自由,搞科研,搞写作,组稿,但不允许你们跳槽跳出卫生系统。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孙部长你怎么这般抬举我?
孙部长说你们以前不是在陕西临潼开了个研究会议吗?他们告诉我,你作了发言,卫生系统作家、笔杆子一定要为卫生系统服务,实事求是地为医院和医生服务。据说你的文章在省报上发了后,省长批示作了调查。
噢,记起来了,临潼那次发言。
1987年我在浙江省委党校学习,咬了三个晚上的蚊子,赶写了报告文学《啊,妇产科医生——写在世界50亿人口日》,内容是在一个医疗设备很落后的卫生院,妇产科医生尽责尽力,因产妇“前置胎盘”,在没有救护车,不能输血的情况下,最后保住了孩子而产妇大出血去世了。医生是尽责的,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医生却被检察院立案,准备抓人。在发表时我还请老乡,浙江日报的一位记者一起署名。省人政府和县政府调查后“基本事实”,由此检察院对医生的立案被撤掉了。
孙部长白天同我的谈话一直萦绕在我头脑。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一个问题想好了,就落实在卫生部《中国卫生》杂志社,而其他能再做些什么呢?时代叫我们“笔杆子”也动动脑筋。
第三天,我终于想明白,去搞科研!
搞科研,就去搞中药产品,去立项,看我们“笔杆子”研发的中药产品会是个什么样子?
问题立即让我追忆起我对中医中药的喜爱和向往。1976年6月16日,我随县卫生局赵副局长去岭北探望下乡的钱雨田、杨雪范等医生,因为马上到了6月26日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日子。
当天晚上,著名妇产科专家钱雨田向局领导汇报,说用了白花一枝香做原料,每天采药,煮药给一些患有妇女病的同志免费服用,疗效很好,还准备写一个论文。
因岭北近靠东阳县,交通不方便,我们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我正要请教钱医师,钱医师已经在工作了。
咚咚咚,他戴着一副眼镜,用刀斩着草药。
我问:“钱医师,这是白花一枝香草药吗?”
钱医师点点头。
“钱医师,这七叶一枝香属什么科?有得采吗?”
钱医师整整鼻梁上戴着的眼镜,“小田,我认为它属于菊科植物。这里有得采的。”
“钱医师,它治妇科病,什么妇科病?”
“妇科炎症。农村缺医少药,妇女顶半边天,工作又辛苦,所以妇科炎症百分之六七十都有,其他白带多、炎性包块、外阴炎、外阴瘙痒等等各种妇科病都有效。”
草药切好了,炉子生了火。钱医师不慌不忙把切好的草药洗干净盛入大砂锅。火苗呼呼地向锅外窜,钱医师长着胡子的脸红通通的。
我猛地想起我们凰桐村赤脚医生俞云苗说的话——有一株叫黄花的草药,他自己上山采的,对感冒很有效果。而黄花也是菊科植物。那么把钱医师的七叶一枝香草药换成黄花草药,再加上一点什么,是不是同样可以治妇科病呢?
1979年2月9日,我从县卫生局调牌头医院。我把黄花草药配给感冒病人服,效果很好。我同时请妇产科王医师用这两味中草药煎服用于妇科炎症、出血、炎性包块等,同样收到很好效果。
是的,我应该取名为黄花妇炎灵和三草感冒灵。
刚逢年底,省中医药局申报中药项目到时候了。
首先必须找合作单位。我去了趟省中医药研究院,就与他们开展项目申报合作,我的单位就是卫生部《中国卫生》杂志浙江办事处。
恰巧,我生产实习时带教老师魏克民已从诸暨人民医院调至省中医药研究院担任临床所所长。我请教魏老师申报中药项目的过程和要求,然后慢慢地先在复印的项目上书上填写,碰到疑难就多问,结果定下来,黄花妇炎灵灌装成胶囊,三草感冒灵包装成冲剂也叫颗粒剂。
最后双方盖章,由我付400元钱,把两份项目申报课题向省中医药局提交。
魏医师告诉我,项目提交只是第一步,你必须开展二步,把两个中药做急性毒性试验、鉴别等,用于临床,看看临床有什么效果,如果先做成医院制剂那是最实际的方法。
噢,是这样!那马上就做!
我拿着两个中药科技项目申报的复印件,返回诸暨,把资料拿给市人医毛院长看,请毛院长支持。
毛院长看罢资料,认为既然是已经比较成熟的中医中药项目,就开口同意了。“不过,丑话讲在前,”毛院长比较严肃地说,“产品一定要好,就是患者要满意!”
紧接着要去哪里生产?
首先考虑的是冯根生的杭州第二中药厂。冯根生和我大舅冯理奎都是市轻工业局的“名厂长”,称“两冯”,可是省中医药研究院接受了“三草感冒灵”颗粒剂后,制剂室老主任早先联系了胡庆余堂研究所所长。这样更好!我的“黄花妇炎灵”胶囊就要在胡庆余堂生产了。
我从大塘新村打的到大井巷,沿着胡庆余堂的高围墙转弯到了大井巷5号,我向前张望,这里的古老房屋就是清代“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老宅和发家之地。春风徐来,青绿的树枝上飘逸着树叶沙沙发响。
一位50多岁的女同志在门口等我。我问这里是不是胡庆余堂中药研究所,女同志说你是不是田先生。我说是。她介绍说她是研究所所长,名叫邓丽仪。因为老厂已搬到外边了,这里只剩下中药研究所,估计我们这里时间也不长了,要搬场地给胡雪岩先生恢复故居。我嗯嗯地应着,来到她的研究所车间。
“我也快退休了,”邓师傅指着对面有点陈旧的提取车间说,“若不是他们介绍过来,我也不接收了。”
我打量着邓师傅,她中等个子,剪着短发,眉宇间有一种自信的目光,杭州口音不浓。我从包里拿出一份起码有10张的项目申请书复印件,恭恭敬敬递给她。
她一边翻着,一边问:“中药你自己买来?”
“嗯。”
“快一点,一周之内吧?”
我说好。
“你的中药在哪运来?”
“在杭州城站火车站旁。”
“那好,不过要讲清楚的是,我们这套设备只能是水提而不能醇提。”
我点点头,“是水提的,醇提太麻烦,又不安全,项目书上也表明是水提的。”
在邓老师面前,我是一个小学生。我说,“我只是个内科医生,杭州是我外婆家,对中药提取、制作什么都不懂,向你邓老师学习,你能收我做个小学生吗?”
邓老师哈哈地笑了。“听人说,你很能干的,连北京的部长都认可的。”我尴尬地苦笑,“没有的事。我拜你邓老师做师傅,来沾沾胡庆余堂这儿一点运气。”
那天我登上提取台子,观察着提取罐、暂存罐、浓缩设备,然后问:“邓老师,这个提取罐多大?起码一吨吧?”
邓老师说:“一吨半差不多。”
我问:“邓老师,最后一道关在哪?”
“你说是浓缩以后吗?”
我说是的。
邓老师指了指旁边一间小屋,陪着我打开门,“这里有一台真空干燥机,不过,干燥后的粉还得粉碎。”
我嗯嗯地应着,又问:“邓老师,现在最先进的是喷雾干燥机你们有没有?我从来没看到过。”
邓老师笑了,脸上映出个美丽的酒窝,“我们新厂房刚有,那个喷雾干燥设备比较大,就是头顶有一个喷雾设备,它像毛毛雨地落下,下面的罐有160度温度,马上药液的雾变成了粉末。”
“噢,这么先进,有机会去看看你们的新厂。”
邓老师点点头。
从胡庆余堂出来,我忙着采购中药。完毕后,把药材送至胡庆余堂。紧接着我返回诸暨,准备一系列的申报工作。而所谓申报,就是向绍兴市卫生局申报医院制剂文号,然后向省卫生厅申报。
中药提取的第一天,我又来到胡庆余堂。邓老师忙这忙那不停手,脚上穿着双半靴。
蒸汽在呼呼地往提取罐上冒,车间里被浓浓的蒸汽笼罩着。提取罐的大量白沫泡冒着不停,又时不时沿着长罐边流下,地上是白沫和略显黄色的液体。
我问邓老师为啥这个中药提取时白沫这般多,它冒不尽?
邓老师说你们的中药中有水溶性成份,它一旦加热和水产生作用,就变成这样。她说着给我一双雨靴,叫我上提取台看看,体会体会。
那天我想,做成一剂中成药,工序居然这么多!
事情还很多。胶囊内容物应灌装多少克?妇女患者一天服量是多少?
对,首先要根据中药原药剂量和成人每天应服量来计算。我参观了下山湖一家珍珠粉厂,一颗珍珠粉含量是330毫克,我的中药提取物也应该是这个数,用0号胶囊太大,用1号胶囊刚好。还有胶囊太大服用不方便,我计算成每天2次或3次,每次2粒。
用什么样的瓶子装胶囊?应该用塑料瓶。多少大?能装20粒胶囊那么大就够了,太大里面有空气,时间一长应该是8%以下的水份就会超标。
我来到浣纱江畔的市人民医院,正遇一位妇女想反应金银花静脉注射液有副作用。我问副作用是什么?她说进针的手有疼痛。我问金银花挂上去疗效好吗?她说疗效很好,今天第三天挂完就痊愈了,当时还有发热、畏寒,看来吃什么药都还是挂几瓶好,只是手要发痛。
当时市人医的自制产品金银花注射液是该医院的当家产品,价格便宜,对伤风感冒疗效颇好。每年约有100万元产值。
我问制剂室主任,副作用是药物本身造成的吗?
主任说一是浣江水质问题,有时候PH值不达标,二是中药作为注射剂它有刺激作用。还有些事防不胜防,比如某省过来的原料,有时候用硫磺熏过。
我换上鞋子戴上口罩,穿上白大褂去他们提取车间,主任介绍说他们对金银花用蒸流法提取的,简单地说,“注射液是蒸出来的水”。其实这个原理如同老百姓蒸烧酒一样。
我简单地说今天来是申报制剂文号和制定价格的事。他说申报的事中医科已经把两制剂填好了表格,至于定价格,要去物价局,我们根据资料填写后还是你去吧。
我说好的。结果,黄花妇炎灵每瓶装20粒,定价12元8角,三草感冒灵颗粒剂每盒6包,每包20克,定价11元3角。
要做的事情太多。到哪里去完成黄花妇炎灵胶囊和三草感冒冲剂的灌装和包装?两个制剂均有标签,标签和包装该怎样印刷?
晚上,很静。我在灯下按照项目书开始撰写草稿。第二天把草稿交医院制剂室,请魏主任提出修改意见。修改罢后请印刷厂印刷。
我决定把两制剂灌装、包装放在一家药品企业,药企老板说,我们乐意为你加工,但是三草包装的铝箔封口机没有怎么办?我搔搔头皮,还有三草的铝箔,恰好一个温州苍南的印刷小老板在诸暨做生意,等温州的铝箔到诸暨,胡庆余堂的邓老师已经催我拿药了。至于封包机,我在杭州市场买了一台,然后送企业。
我返杭州大井巷胡庆余堂,邓老师笑容可掬地在车间等我。我向她深表感谢。
“邓老师,辛苦你啦!”
“不辛苦!”
“多少钱?”
“你付2千元吧。”
我数出2千元,交给邓老师,邓老师点钞后,随即写了一张收款凭据。我拿过纸条,随她去拿提取物。
邓老师前一天已经把提取物放在两只塑料桶上。
“你怎么走?”
“我打的,把提取物和中医药研究院的冲剂一起拿走。”
两个产品在药企包装完毕,顺利地进了诸暨市人民医院药库。半个月后我去医院药库探究竟,问两产品销售情况。
药库主任同我说:“黄花已经第三次来拿药了,三草只发了一次。”“病人钟情妇科药黄花妇炎灵,对三草不大钟情?”
主任沉思了一会说,“可能是妇科药比较少,而黄花疗效又比较好,具体你去问一下妇产科的医生。”
我们正说着,一位药剂人员说,“三草感冒药放在哪里?要发100盒差不多。门诊医生说他们开出的处方还等着。”
“放在登记卡左边的那堆。”药剂主任说。
过了几天,我碰到妇产科黄美琴主任。我问黄花妇炎灵情况,她停住脚步和我搭话。
“好的,这药真好的。一是消炎效果好,还有止血的功能。前几天一病人妇科出血,因量多,我检查后不是功能性的,而是小血管破损,一般情况我们用云南白药敷上去。我觉得止血疗效好,把胶囊拉开,药粉放在出血点,像云南白药一样敷上,血止住了。科室有的医生说对子宫肌瘤效果也好,只是癌症病人没试过。”
疗效好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第一批生产的制剂已经快用完,必须生产第二批。我想我总不能厚着脸向医院催要制剂的款项。但是第二批生产的钱没了,怎么办?
贷款!
往哪贷?我向财政局在农业项目上贷10万元。王科长说,我们的钱比银行利息低一点,但一年后必须连本带息一次付清。
我说好。
有了钱,第二批、第三批的量就大了。反正钱也有了,不怕。
紧接着就是过春节。
那一年,我在老家凰桐过。
母亲见到我一家三口喜气洋洋,说村里人说你有两个药在医院里做,妇产科的药蛮好的,有人早先就来家要带到上海工地去,叫你多帮她们配30瓶。我说妈呀我配不出来的,这不是省几个钱的事。
过了春节,想到设立公司的事。还有两个医院制剂要来个阶段性总结,同时去申报专利。
专利申报开始,我把黄花妇炎灵胶囊和三草感冒灵冲剂资料整理好,然后填表,报到诸暨科技局,诸暨局把资料报到绍兴科技局下的专利事务所,事务所的陈刚所长再反复电话核实资料的真实性,然后上报国家专利局。只是上报到国家局后如同石沉大海,直到2000年,黄花妇炎灵口服胶囊才批下发明专利,而三草感冒灵冲剂因各种原因不能批,我继续申报,还是没有通过。
传来喜讯。市人医认为黄花妇炎灵胶囊对各种妇科病有效率达到95%以上,治疗率达到80%左右,并且诸暨的去日本、韩国、北京、上海打工的妇女们,有许多一次配30瓶,带出国外,带到国内大城市。由于疗效不错,诸暨全市医院进行制剂调剂,绍兴市妇保院也用了黄花妇炎灵。
但是我这个“外行”也看到两制剂的一些不足和问题。制作时,黄花妇炎灵由于浓度高,因为没有铝箔封瓶口,常温下放一年就容易结块,夏天必须放在有空调的仓库。而三草感冒冲剂有时因颗粒没制好,变成了粉剂,这是不符合规范的。
看到了问题必须尽量克服和纠正。
6月26日一早,我和诸暨副市长、市人医院长等一行,到杭州机场接卫生部副部长孙隆椿到诸暨人医参加医院50周年院庆。早一个月,我去京请领导,部办公厅主任和我们杂志社领导共同决定由孙部长去诸暨。我疑惑地问,孙部长还没见到呢?能行吗?他们说行,顺便恭恭敬敬地交给我陈敏章部长对诸暨人医的贺词。
其时,《中国卫生界》杂志正在开展“全国首届百家之长”征集活动的评选。我利用两个晚上,撰写了《黄花妇炎灵胶囊对妇科病的贡献》一文。讲述了该制剂发现、成项目、成医院制剂、临床疗效较好的过程,没想到该论文荣获了一等奖,评奖委员会主任为北京中医院的一名资深中医主任。我还去拜访了他。那天他正在给一位中央领导看病。
他告诉我,你的论文为啥给予一等奖,这才叫真正的发明,这个资料才叫发掘祖国的中医中药,你了不起,文章也写得很具体,没有大话、空话。
其实论文撰写人医的人也进行着,魏胜华主任撰写了两制剂的制作和鉴别,妇产科医师周士英在《浙江中医》杂志发表了《用黄花妇炎灵胶囊治经血不调100例分析》,药剂科石苏英撰写的《黄花妇炎灵胶囊临床药学研究》一文刊在《临床应用药物》杂志等等……
节日倍思亲,师友情义长。我思念着那段生活,念着住院北京医院的老部长,思念着邓老师、老主任,思念着有幸与我交往过友好的朋友们!
春风又绿江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