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章咪佳
等我连连跑到二楼最后一个油画展厅“无限生机”,心头一惊:《致敬塞尚》已经打包好了。
失意间,我注意到墙上剩下的一块光影,目测是原画芯的尺寸。
2024年2月21日,历时5个月的“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正式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撤展。当展厅里没有画作时,展墙上留下的光影痕迹,揭开策展的许多秘密。
赵无极先生曾经自述:“我寻找一个发光的中心,用大动作涂绘,有时用刮刀挤压画布,让颜料更深入地穿透表面,在缤纷的色彩和浓厚涂抹的笔触交错中,我挥洒自如。”
“如果没有优秀的灯光方案来实现视觉展示效果,观众几乎没有办法直观地体会赵无极先生是如何使得画面发光的。”“大道无极”策展团队介绍,为了这次特展,团队启动了全新的展馆打光系统,他们与灯光师一起讨论,根据画作的特点和艺术家所要表达的内容,推导出每一幅作品各自的灯光方案:有的由切光灯与洗墙灯配合,有的需要不同部位重点打光,也有的画作几乎不能用光。
本周,当所有的画作全部撤空以后,我又在展厅逛了一个下午,是一次仔细观察策展团队打光匠心的行程,也是结束了近半年的追踪采访、报道后,我与赵无极先生作的一次特殊的告别。
静物与兰兰
墙上剩下两块方形的光影,与原作的画芯尺寸完全对应。
这是由展厅上空灯轨上的切光灯,所形成的精准效果。
“大道无极”展览期间,“两个传统”展厅中的《静物》与《兰兰》。上方灯轨上的两盏灯即为洗墙灯与切光灯。
熟悉“两个传统”展厅的观众一下能认出来,原本覆盖在上面的画作,是整场“大道无极”特展的“序曲”:《无题(有苹果的静物)》和《无题(兰兰肖像)》(以下简称《静物》与《兰兰》)。两张油画都创作于1935-1936年。
1935年,15岁的赵无极在父亲赵汉生的陪同下,赴杭州考取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中国美术学院前身)的高职部。
少年赵无极是个叛逆的学生。国立艺专的高职部是预科直升本科的设置,学生连续读六年完成大学学业。按照学校的教学计划,油画课程要等到本科的高年级才会教授。但一心想要做画家的赵无极等不及学校授课,便自行开始尝试油画创作。
《静物》与《兰兰》就是他最早一批油画作品中的两件,画中处处可见“塞尚”“莫迪里阿尼”。
赵无极《无题(有苹果的静物)》1935-1936年,布面油画,46×61cm
塞尚《苹果和橘子》1900年图源:wikiart.org
20世纪30年代,现代主义已经在西方确立。从叔父赵梓庆从巴黎带回的明信片,和当时在中国流通的《生活》《时尚》这些美欧杂志,以及艺专老师从国外带回的画册中,赵无极看到了雷诺阿、塞尚、莫迪里阿尼、马蒂斯、毕加索等人的画作,他找到了方向。
赵无极从一开始就立足于塞尚确立的现代派风格,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艺术倾向。他的《静物》,并不在乎把对象画得像、把三维空间画得真,他简化了物体的描摹,而只提炼出本质信息。他更多地在思考,如何用色彩形成结构。
1935-1936年,15-16岁的赵无极同时完成了第一幅油画肖像画《兰兰》。画中年轻女孩的表现方式,充满了印象派用笔轻松的风格;在冷暖色间不断交替的笔触中,形成了“兰兰”的样子。这是时年15岁的艺专学生谢景兰,赵无极的女朋友,后来成了他的第一任妻子。
2024年2月24日,“大道无极”撤展时,墙上属于《静物》和《兰兰》的两块光影,画面整体尺寸相近,但是打光截然不同:《静物》的切光边缘模糊,《兰兰》的边线则切得极其锐利。
一虚一实的切光方案,也跟两件作品的色彩有关。策展团队的负责人介绍,整个展厅里,都打着洗墙灯光。这种不强烈的整体照明,有点像姑娘的底妆,能让展厅的基础光线保持均质。
《静物》画面里的光,只从正面照亮物体,阴影被压缩成线条,背景显得比较暗。它的切光焦距调得虚一点,就会使这种提亮画面的光影和洗墙灯光之间没有有特别明确的分界,观众越发聚焦画面的中心光源,感到作品在发亮。
而《兰兰》就跟这位少女一样,完全的明快。因此这张画需要更突出的切光,像活泼的兰兰站在你面前。
浮动的白雨跳珠
在“大道无极”展览期间,策展人余旭鸿每次导览到二楼“如镜他山”展厅里最大的一幅三联画《15.01.82》时,都会谈起千年前苏东坡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第一首)描绘的意向——“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今天站在这件作品面前,宛如立于宝石山上观看西湖。这张画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西湖边大雨磅礴的气象。”画面黄色的背后,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深色,就像黑云翻了墨。
这是赵无极在1982年特别为母校个展所创作的作品。余旭鸿自己是油画家,他曾考证这张画中赵无极先生的每一层、每一笔是怎么画的,“开始的时候(这些白雨似的点)是像泼墨一样洒上去,颜料调得非常稀,用的是象牙黑加上白颜料,就会产生偏冷的效果。”余旭鸿常常强烈建议观众看原作,“尤其近距离地看。”
2024年2月21日,“大道无极”第一天撤展时,工作人员抓住最后的机会观看《15.01.82》
后来我听策展团队讲这幅画的灯光方案,才更加理解了这个建议:
在这幅画的右侧上角,有一盏灯给了它一束特别的侧光。“白雨跳珠”就会因为这道光线,产生一些微微的投影——凑近看“雨珠”的观众就能感到,水汽全飘起来了。
这件尺幅195×390cm的巨大三联画作没有玻璃框。为了让观众有更好的观赏体验,针对这样裸展的作品,策展团队会在地面上做一道白色的隔离台。
“白雨跳珠”的隔离台大约有75cm宽,它同时还兼职灯光功能——策展团队将一部分顶光打到这座台面上,然后通常通过它再反射到画面下方,对底部的“黑云翻墨”作微微的补光。
这幅画左下角有一条船的意象,虽然不像赵无极另一幅作品《风吹海浪》中的那艘船这么具体,但是《15.01.82》里的这条船上有一条横杠,这是西湖的船倒映在水面的位置。“苏东坡写这首诗时,既是对西湖美景的描绘,更是对自己人生况味的表达。对赵无极而言,何尝不是如此?”
两个传统
2024年2月21日清晨撤展工作全面开始后,“大道无极”的四个油画展厅里:拆卸,点交,打包,装箱,所有的工作有条不紊、同步推进。
这也是为什么等我跑到楼上,没能最后看到《致敬塞尚》的原因,我在楼下展厅观摩卸玻璃和其他画作的点交程序时,“塞尚”已经完成了点交与拆卸、包装。
2月24日,我又到《致敬塞尚》的光影面前站了许久。我其实清楚地记得这幅画,因为它的色彩太鲜艳了。
2005年,85岁的赵无极先生的健康状况开始衰退,他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但是这一年,他完成了《致敬塞尚》。
这件作品,从构图和笔触上,都在向塞尚的《松树和圣维克多山》致敬。
而此时的赵无极先生的致敬,一半来自塞尚对他一生的启迪,另一半,则源自他的血脉,来自古老的中国绘画与书法。
塞尚使用的笔触,是多么接近中国宋元时期的山水画。他在《松树和圣维克多山》中的线条,很有中国文人画里复笔的感觉:断续的、双重或多重的线条。前景松树叶,好像要融化到后面遥远的天空中;而远景的圣维克多山又似乎要跑到前景,和松树并列。
在塞尚的风景画里,空间是有弹性的,远和近不断在变化。塞尚的办法和中国山水画异曲同工。
塞尚说毕沙罗是他“爸爸”,启示了他。可是他死后,自己成了毕加索、马蒂斯等等一大伙人的“爸爸”。把塞尚的绘画拆解了,后人各取一端,逐渐引向了立体派,乃至抽象画。
塞尚《松树和圣维克多山》1887年图源:wikiart.org
这个展厅,呈现的是赵无极先生生命晚期时的一系列作品,需要把氛围推向一个高潮。在结合了整个空间的高度,以及装饰纹样等元素的同时,这个展厅使用了一种有殿堂感的灯光效果,它会让观众更加进到赵无极先生画作的语境中。
至此,我放弃了一个疑问,因为撤展时我总觉得可惜,为什么“光”的布局没能在展览期间向观众解密。我最终没有问策展团队这个问题,他们一定会说,看画就是沉浸地看画,不用想那么多。
“大道无极”展出期间的“无限生机”展厅。图源:中国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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