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看了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文中的这最后一句,仿佛翠鸟栖于枝头,恍惚间我竟似枝条颤动,一时难于止息。
作家三书说:作为人心中最强烈的感情,不论古今、不论中外,爱情超越时空。450多年前的归有光,写这篇志物怀人的文章时,其妻魏氏已亡故多年,想来他也从丧妻的悲痛之中慢慢走了出来,终于能面对庭中这棵枇杷树,谈论起亡妻了。
说是走出来,其实一只脚还深陷于悲伤的泥淖之中。有些人和事,不是说忘就能忘却的。
我有个朋友,其25岁的闺女于七八年前突患绝症走了。前些时日,我们坐下吃饭,正在兴头上,朋友突然放下了筷子,一脸凄然说:今天是娴娴的生日。一听到“娴娴”二字,我们便知他又思念起亡女了。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看来归有光对亡妻的感情根本就没有变为“陈迹”,只是默默地潜藏于内心,就像井水一般深藏于地下,我们看不到它荡漾,听不见它流淌,并不等于它就不存在。
魏氏12岁嫁到昆山归家,与归有光共度了6年美好时光。林黛玉与贾宝玉相爱时,应该也是这个岁数,少女纯情,青春靓丽。却不料人生正芳华时,其妻却突然亡故;亡故之年,魏氏恰十八妙龄。
归有光8岁丧母,29岁丧妻,人生巨痛,他一遇再遇!独坐轩中,咀嚼悲伤与苦痛的同时,他还得咀嚼文字。也唯有沉浸于书籍之中,才能忘却伤悲忘却苦痛。从某种意义上讲,书籍还是止痛药与镇定剂,有百益而无一害。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埋首于书堆,我问他为何不看电视,他说一打开电视,就想起你母亲。
母亲生前,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电视。
我不敢想像:我若是他们,我会怎样地惶恐与悲伤?我终于知道史铁生当年为何不愿意去那个小院子了,那小院子里有他母亲生前亲手种下的合欢树。等到他逐渐走出来,想看一看母亲种的那棵合欢树时,竟又不能如愿了。
旧的伤悲未去,新的伤悲又来。
古诗十九首中有这样一首: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花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时隔近两千年,人们内心的情感体验却是如此相近。虽世殊事异,情则一也。
舒敬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