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卡夫卡逝世百年丨40年前,卡夫卡如何“来到”中国

钱江晚报 2024-06-03 12:2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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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弗兰兹·卡夫卡,去世于1924年6月3日,今年是卡夫卡逝世100周年。

这位生前默默无闻的大师,死后对西方乃至东亚国家的当代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村上春树、余华、格非以及当下活跃的一批80后、90后作家,都是卡夫卡的拥趸。

弗兰兹·卡夫卡(1883-1924)

卡夫卡在今天,是与莎士比亚、歌德相提并论的伟大作家。但1979年之前,国内知道他的寥寥无几。把卡夫卡“请”到中国来,是一代翻译家们。

40多年后,他们也渐渐退场。2015年,《卡夫卡短篇小说选》译者孙坤荣去世;2021年9月,《卡夫卡全集》主编、译者叶廷芳去世;2023年6月,《城堡》译者赵蓉恒去世……

今天,我们纪念卡夫卡,回顾卡夫卡进入中国的岁月——

叶廷芳(1936-2021)

在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卡夫卡研究专家曾艳兵的了解中,卡夫卡在中国广为人知,是比较晚的事了。

上世纪80年代,随着思想解放,卡夫卡作为20世纪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在中国读者中横空出世。那时候,老一辈作家莫言、余华都是年轻人,刚开始从事写作,世界文学给中国文学发展带来了一种新营养。

对于当时的年轻人、对于高考刚恢复的几届大学生,卡夫卡带来了不一样的文学风景。

浙江大学教授胡志毅说,当年卡夫卡给他们年轻人的感觉是“炸裂式”的。

人教版高一语文必修课本

40年过去,卡夫卡已成为经典,人教版高一语文课本上节选了他的《变形记》,译者是叶廷芳。

对于80后、90后作家,在课本上陪伴他们成长的卡夫卡,如今又读出了一种当下感——卡夫卡对现代有一种超前认识,今天看,卡夫卡在时空上并不觉得遥远,写的仍然就是当下、就在身边。

1979:“颓废派”卡夫卡

“中国有关卡夫卡著作的出版始于1966年。”曾艳兵教授说,除了茅盾等人在1930年代曾关注到卡夫卡,他真正被翻译到国内是1966年——李文俊、曹庸翻译的卡夫卡短篇小说集《审判及其他》,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但当时卡夫卡、波德莱尔等人属于“颓废派”,可想而知,这本小说集作为“反面教材”,当时仅供内部参考,读的人不多。

《世界文学》杂志,1979年第一期。

卡夫卡在国内的“爆发”,是1979年。

这一年,《世界文学》杂志刊登了两篇文章,一篇是李文俊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卡夫卡短篇小说《变形记》;另一篇是署名丁方、施文的万字评论《卡夫卡和他的作品》。

丁方是谁?就是叶廷芳,他是冯至的学生。这一年叶廷芳43岁,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与何其芳等人是同事。

叶廷芳的回忆中,当时解放思想,“知识界开始试图打破一些禁区”,《世界文学》就从卡夫卡等“颓废派”作家开始破禁,于是才发表了《变形记》和《卡夫卡和他的作品》。

作品发表之前,叶廷芳心里砰砰打鼓,担心闯禁区要被责难,就用了化名“丁方”。浙江方言中,“廷芳”用普通话读就是“丁方”。

文章发表之后,反响是非常正向的。之后,叶廷芳胆子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他对卡夫卡的研究成果,一篇篇发出来,包括《现代艺术的探险者》和一些“再论”的专著,在文艺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卡夫卡和他的作品》这篇评论发表之后,当时冯至当时看了非常兴奋:“想不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把这样一位复杂的作家写得清清楚楚。”

这并不是叶廷芳临时研究、参与潮流,而是有10年的积累。叶廷芳曾回忆,1960年代中期,他在北京大学任助教。当时北大外文系教的都是苏联、东欧作家的作品,但是,周扬组织编了一本《现代文艺理论译丛》。于是,从西方文艺评论家那里,叶廷芳发现卡夫卡在西方影响巨大。

1972年,北京外文书店在通县(今北京通州)的一个仓库清仓处理,叶廷芳约同事何其芳去淘书,买到了两本东德出版的卡夫卡作品集。捧着两本德文原版书,叶廷芳开始了对卡夫卡的研究和翻译。

《世界文学》杂志1979年发表叶廷芳的《卡夫卡和他的作品》,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曾艳兵教授回忆,叶廷芳这篇文章“应该是国内首篇比较全面、系统,也比较客观地评介卡夫卡的文章。”

1994:“盗火者”叶廷芳

在随后到来的八十年代,叶廷芳用8年的时间编写了《论卡夫卡》(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汇集了70年里各个时期的外国学者关于卡夫卡的研究资料,这对中国研究卡夫卡意义重大。

国内对卡夫卡研究,1996年迎来了一个里程碑——《卡夫卡全集》的出版。这套书的主编正是叶廷芳。

1994年,比叶廷芳大4岁的编辑刘硕良找到了他——刘硕良此前在漓江出版社曾编过《诺贝尔文学奖丛书》,退休了发挥余热,与河北教育出版社合作,准备出一套《世界文豪书系》,引进几十位外国文学大师的全集。

《卡夫卡全集》的翻译工作,刘硕良找到了叶廷芳主编。叶廷芳答应下来,组织德语翻译团队,花了两年的时间完成。其中,他负责日记、书信部分的翻译。1996年《卡夫卡全集》出版,曾艳兵认为,这是中国的卡夫卡研究走向深入、走向成熟的标志。

叶廷芳从年轻时开始私下阅读卡夫卡,到1979年后将自己的研究成果连续发布,再到1996年主编《卡夫卡全集》——胡志毅教授说,他称得上是卡夫卡翻译的“盗火者”。

曾艳兵、胡志毅都是恢复高考之初的大学生,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20岁出头的他们在读大学。“那时候的大学生有文学创作欲望,”胡志毅教授说,“当年我们读书都很疯狂,哪一本书自己没读过,就没有与别人交流的资格。”

那时候读到卡夫卡等现代派的作品,“就沉默了”。胡志毅说,“那是与雨果、托尔斯泰完全不同的文学!以前文学中的人是英雄,到这,人怎么变成甲壳虫了?现代文学怎么是这样的?”对于没接触过西方现代派的他们,卡夫卡改变了他们对文学的理解。

随后,配合对现代派的阅读,胡志毅开始读西方现代哲学。而卡夫卡就是他们对现代主义的最早的理解。

胡志毅教授后来研究戏剧家迪伦马特、布莱希特,都受益于叶廷芳这样的“盗火者”的领路。诸如“悖谬”这种重要的哲学和美学词汇,都是叶廷芳的创造。“悖谬这一问题在现代艺术中太重要了。”

1997:“忘年交”胡志毅

1997年,一个偶然机会,胡志毅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德语翻译的前辈叶廷芳。

胡志毅夫妇与叶廷芳(中)合影

他翻出一张老照片,是胡志毅夫妇和叶廷芳的合影。胡教授已经记不得摄于何年何月了,翻到背面,看到9710四个数字,才想起来这是1997年10月。这一年,徐岱、骆寒超、胡志毅等浙大教授举办“张抗抗作品研讨会”,邀请叶廷芳来参加。

第一次见面,胡志毅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之前他就知道中国社科院这位前辈,又读过他的研究和翻译作品,又是浙江同乡,胡志毅对叶廷芳油然而生出一种亲切感,“仿佛认识很久”。

也是这次见面,胡志毅才知道,大名鼎鼎的叶廷芳是独臂。后来有一次,叶廷芳与胡志毅讲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讲自己考大学,十分坦然。

此前,他从文字中了解的叶廷芳,只是一个倡导新的文学艺术观念,是一个先锋人物。这次见面之后,胡志毅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他是一个很强大的人。”

研讨会之后,胡志毅夫妇陪同叶廷芳、张抗抗等人同游了海宁徐志摩故居、乌镇茅盾故居、缘缘堂(丰子恺故居),那张照片即在缘缘堂前拍摄。

“那个时候我40岁,他61岁。如今我已经64岁了,他85岁仙逝了。”2021年,叶廷芳去世,胡志毅伤感不已。1997年之后,很多年里,胡志毅与叶廷芳保持往来,互邀参加学术会议、讲座等。

最后一次会面是2018年。“我、徐岱、潘一禾、王建刚和叶先生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2018年,在杭大路龙宫大酒店。”这是这对忘年交的最后见面。

《现代艺术的探险者》叶廷芳,花城出版社,1989年。

正如他为卡夫卡写《现代艺术的探险者》一样,叶廷芳在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史上,也是一个探险者。他以深厚的德文功底,给中国一代人带来了西方的先锋观念。同时,他创造性翻译的“悖谬”等概念,在哲学、美学、文学和戏剧中都影响深远。

“他对我们一代人的成长有影响。”胡志毅教授说。

2018:“后来人”徐衎

浙江青年作家徐衎的朋友圈里,2018年8月13日,发过几张与叶廷芳的合影。当时叶廷芳回浙江探亲,义乌市作协邀请他顺便到义乌做客。

“我当时在闭关写一个中篇小说,每天晚上不出门,生怕干扰、中断了,”徐衎说,“得知叶老师要来,我就欣然前往了。”作为中文系学生,2008年前后,徐衎在大学期间开始大量阅读,自然包括卡夫卡,其中很多正是叶廷芳翻译、编辑的。

让徐衎感受深刻的是,读卡夫卡不会有很大的距离感,不会因为他是100年前的欧洲人而产生隔膜。“卡夫卡的文字,对于没有多少阅历积淀的年轻读者也是友好的,像《饥饿的艺术家》完全可以当作荒诞故事、寓言来读,而后劲可能在多年后的某一瞬突然发作。”

“那天晚上去见叶老师之前,我还特意找出《卡夫卡全集》,重读了一遍总序。”叶廷芳在总序前言里说,卡夫卡从自身出发,写现代人类生存境况,诸如父亲的家长制威权对儿童心理的影响、工作对人的异化等,这些议题在当下依然值得思考。

晚上的分享现场,徐衎与叶廷芳交流时,表达了对他翻译的《万里长城建造时》的喜爱,十分流畅,这篇作品“简直超前预见了当下处境。”

当时叶廷芳听力已经不好,徐衎附耳与他交流,有些词需要重复多遍,但老人听得很专注,答得更是认真。

叶廷芳说,“卡夫卡的作品是不符合固有的文学概念和规范的,是行外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作品从‘野’的变成正宗的了。他‘改变了德意志语言’,这是非同小可的事,说到底是一种固有的文学观念被改变。因此年轻的写作者要警惕思维惯性,美是流动的,不要故步自封。”

叶廷芳的当面分享让徐衎很受益,他在写作上也开始关注语言的局限和束缚。

徐衎之前只是读过叶廷芳的译文、评论,对叶廷芳的身世并不了解。见了面才惊讶地发现老人居然是独臂的,进而了解了叶廷芳的成长生活经历。

“某种意义上说,叶老师与卡夫卡有相似的人生经验,比如不良的父子关系,同时某种反叛的韧性也是他们共有的特质,因此从人生阅历到精神思考都有契合,叶廷芳选择译介卡夫卡可谓‘命中注定’。”

分享结束,叶廷芳送给徐衎一本签名的《卡夫卡小说精选》,徐衎悉心珍藏至今。

(本文为2021年叶廷芳去世时《钱江晚报》纪念文章,原标题为《我们为什么怀念叶廷芳:命运借走他的手臂,还他以文学的执念》。旧文重读,向卡夫卡致敬,向翻译卡夫卡的伟大译者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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