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五塔寺内“披发狮子碑”背后的宦海沉浮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06-18 17:03:45

明清碑刻往往有丰富的文字信息,其边饰纹样在构图形式和题材、风格特点等方面也都有较多的变化,所谓“图必有意,意必吉祥”。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众多精美碑刻,历来以庄重肃穆、典型规制著称。但凡事皆有例外,在寺庙碑刻展区有一通雕刻图案构思精巧、刻画细腻的石碑,碑座画面布置满密,四立面采用对称均衡的构图形式,浮雕二龙戏珠、狮子、祥云、松树、瑞草、寿山、福海等吉祥纹样。

令人诧异的是,碑座两侧立面浮雕披发狮子却与常见的清代石狮大相径庭:该狮体型庞大,四肢粗短,长发披肩,长长的尾巴绕于脚下,立着一双枣核眼,骨瘦如柴又愁眉苦脸,仿佛随时准备要与你诉说衷肠似的。因其呆萌可爱,深受大家喜爱,被戏称为“老也不高兴”,这通碑亦被称为“披发狮子碑”。碑文的撰写者是曹学闵,书丹者是冯廷丞,他们均为清代三晋大地的杰出人才。

三晋庙原为马神庙

“披发狮子碑”正名为“增修三晋庙碑”,原立于广安门外手帕口三晋庙旧址,该碑为青白石质地,螭首方座,通高3.27米。碑文撰写者曹学闵与乾隆朝的纪晓岚、翁方纲私交颇深,书丹者冯廷丞因王锡侯《字贯》案获罪。碑文洋洋洒洒777字,记述了马王庙扩建及易名三晋庙的经过,见证了它曾经的辉煌和荣耀。

三晋庙坐落于广安门关厢(老门牌关厢34号),原为马神庙,始建于康熙年间。马为耕战之必备,是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周礼》中有四时祭祀马神之制,隋、唐、宋,乃至明、清均有沿袭,长期把祭祀马神列入国家正祀。在中央政府马政机构太仆寺和御马监、地方官府衙署等处,多建有马神庙。

有明一代,始终面临着游牧民族的军事压力,比较重视养马。“马政即国政”,“天下凡养马处,皆有祠,遂为通祠”。当时各地关帝庙众多,有些地方就把马神与关帝同祀。清朝统治者以弓马定天下,马喻示军事力量,祭马神是清宫祭祀的重要内容。康熙朝在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击败噶尔丹后,天下太平,马神信仰逐渐深入到普通百姓的生产生活之中,不仅护佑家畜,还承担应对旱涝灾害、发展庙会经济等功能。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内务府总管大臣和上驷院卿被指定为“致祭马神之典”的“主祭人员”,仪式进一步规范化、制度化。

北京自明嘉靖年间接修外城,西南各省士绅工商进出北京多经广安门。历史上晋商、徽商、潮商并称中国三大商帮。明清时期,晋商因靠近京师快速崛起,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所到之处,修建了大量的山西会馆,成为推动马神信仰发展的重要群体。

曹学闵是乾隆十九年(1754年)进士,祖籍山西汾阳,官至内阁侍读学士、宗人府府丞,深受皇帝赏识,在晋籍京官中享有很高的声誉。他虽久居北京,但不忘乡梓,为解决山西学子“引见、入都庶常肆业以及大考、进士、举人选拔、朝考复试,皆无就屋之烦”的问题,曾出资在京修建山右三忠祠、三晋会馆、杨椒山祠、义园等。乾隆三十年(1765年)六月,曹学闵提议重修马神庙,此举得到了晋籍士绅的一致赞同,晋商踊跃捐款襄助。修缮一新的马神庙有殿宇三层,旁列廊庑,房屋六十间,规模宏敞。马神庙扩建工程竣工后,将门额更易为“三晋庙”。庙中供奉释迦佛像、关羽、关平、周仓、马王诸神仙佛,另外立有五座石碑。1992年因广安门外大街拓宽工程,三晋庙内建筑陆续被拆除,石碑亦被移出。

汾阳曹氏三代翰林

三晋大地关河阻隔,人杰地灵,历史上著名的太原王氏,河东柳氏、裴氏、薛氏,都是名满天下、人才辈出的氏族。比如唐代著名诗人王维就出身太原王氏,著名文学家柳宗元出身河东柳氏。

重修马王庙的曹学闵出身于汾阳曹氏。曹家世居汾阳太平村,自曹学闵起三代翰林,荣耀一时,可谓“诗书簪缨之族”,在朝野传为美谈。使曹氏崛起的第一代人就是曹学闵,曹学闵字孝如,号慕堂,乾隆十九年(1754年)进士,是曹氏第一位进士,后选入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御史、给事中,专司纠察建言之职达八年之久,在政治得失、除弊革新、惠及民生等方面直言进谏。曹学闵在朝任职三十年,两次担任纂修官,三次巡试,两充同考官,端品励行,为官清廉,深受乾隆信任。曹学闵诗文多抒写性情,著有《紫云山房诗文抄》。曹学闵的次子曹锡龄,著有《周易集粹》《翠微山房诗文集》,三子曹祝龄官至户部江南司员外郎。曹锡龄与曹祝龄少时曾经受学于朱珪、钱大昕。

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冬,曹学闵去世,次年十月葬于家乡。此后,朱筠撰《曹慕堂墓志铭》,钱大昕撰《曹公神道碑》,翁方纲撰《慕堂先生传》,邵晋涵撰《曹公家传》,纪昀撰《曹宗丞逸事》。朱筠是清代著名文献学家、藏书家,与其弟朱珪并称“朱氏两神童”,史载他“博闻闳览,于学无不通”“尤喜奖拔士类”,戴东原、邵晋涵、王念孙、汪中等皆受其奖掖,任大椿、洪亮吉、章学诚等皆为其门下弟子;钱大昕是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被称为一代儒宗;翁方纲是清代著名书法家、文学家、金石学家,与刘墉、梁同书、王文治齐名,并称“翁刘梁王”,与刘墉、成亲王永瑆、铁保齐名,亦称“翁刘成铁”;邵晋涵是清代著名学者,曾入四库全书馆任编修,负责“史”部,与负责“经”部的戴震、负责“子”部的周永年、负责“集”部的纪昀是同事;纪昀就是大家熟悉的纪晓岚。

嘉庆元年(1796年),曹学闵的长子曹锡龄、三子曹祝龄邀请山西同朝任官的五位同僚,将曹学闵的碑铭志传逸事录入《慕堂先生碑铭志传逸事》,又邀请王杰、张若霭、王昶、董诰为之题跋,历时十三年终成一册。王杰是嘉庆皇帝的老师、内阁首辅,董诰是乾隆、嘉庆两朝的重臣,东阁大学士;张若霭的父亲张廷玉是雍正、乾隆朝大学士;王昶是清代著名学者,早年与王鸣盛、钱大昕等人并称“吴中七子”。

时光流转,百年后的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时任湖广总督张之洞获得该册,精心装裱制封,题笺为《曹慕堂先生碑铭志传逸事册》,并郑重钤印“壹公”名章。后来接任张之洞的金石大家端方接藏此册,宣统三年端方死于武昌起义,此册又辗转到了李宗桐手中。一本《曹慕堂先生碑铭志传逸事册》,足见曹氏在清代文学圈的地位。

冯廷丞莫名被免

“三晋庙增修碑”的书丹者冯廷丞是乾隆十七年(1752年)举人,山西代州(今山西代县)人,其祖父为湖南巡抚冯光裕。代州冯氏从明万历至清末三百三十年间,考取功名者多达113人。冯氏一门诗书传家,冯廷丞工于诗文,著有《敬学堂诗钞》。冯廷丞与曹学闵父子既同朝为官,又同为山西老乡,由其书丹,也在情理之中。

冯廷丞曾出任福建分巡台湾兵备道台,兼提督学正,是台湾地区的最高长官。在担任江西按察使期间,他竟因莫名其妙的罪名被革职。

中国历史上因言获罪的文字狱比比皆是,秦始皇时期有焚书坑儒,汉朝的杨恽因《报孙会宗书》针砭时弊被斩,宋代有乌台诗案,清代则有大量文人士子因文获罪。有清一代,因文获罪可以说是连绵不绝,为祸也最为酷烈。康熙朝最著名的文字狱是《明史》案和《南山集》案,雍正朝的文字狱有《西征随笔》案、查嗣庭案。乾隆年间是清代文字狱的最高峰,将宋明时期传下来攻击元朝的文章都算作诋毁朝廷,文字狱的对象由文人士子延伸到了粗通文墨的平民百姓,以《字贯》案和《一柱楼诗》案最为典型。

冯廷丞牵扯进的是王锡侯案。王锡侯,江西新昌县(今宜丰)人,38岁中举后九次考进士皆不中,迫于生计只得靠写书养活家小。因其懂训诂、善诗文,善于考证字音字义,对《康熙字典》研究颇深。王锡侯有感于《康熙字典》字数过多、体例松散的不足,自创了一套“以文贯字”的方法乾隆四十年(1775年),已经63岁的王锡侯用一处旧房抵押了135两银子,编写并出版了一部名为《字贯》的新字典。两年后,他的侄子王泷南向江西巡抚海成告发叔父王锡侯,揭发他批评并删改《康熙字典》,另刻《字贯》。主要罪证就是该书《自序》中,说《康熙字典》“然而穿贯之难”,诋毁圣训。海成以“狂妄不法”的罪名上报皇帝,请求革去王锡侯举人功名。乾隆翻看《字贯》后发现,王锡侯竟然把康熙、雍正、乾隆的名讳直书,犯了大忌。按照清朝的规定,凡是皇帝名号皆应减一笔或加一笔以不书来避讳。乾隆认为,王锡侯的行为属于“大逆不道,为从来未有之事”“罪不容诛”。

这样一件在今天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居然成了一项灭门重罪。同年十二月,《字贯》案审结,王锡侯斩立决,他的十五岁以上子孙王霖等七人被判斩监候、秋后处决,其他人全部“充发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家产被查抄,所著书籍十三种全部销毁。受《字贯》案牵连,江西巡抚海成被判斩刑,缓期执行,发配新疆;两江总督高晋以失察罪,降两级使用;江西布政使周克开、按察使冯廷丞被革职治罪,牵连近百人。而冯廷丞被革职治罪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看过《字贯》,却没有发现《字贯》的悖逆之处。

0 阅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