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封堵与重建:华容团洲垸决堤抢险的144小时

钱江晚报 2024-07-11 16:38:55

潮新闻客户端特派记者吴馥梅于诗奇杨朝波

冲锋艇上头戴探明灯的搜援人员,在深夜不断吹响哨子,“有人没有”这四个字,他们喊过了一万遍,即使如此,每个人都仍在用嘶哑的嗓子,吼出第“一万+N”遍;

从村干部摩托车后座的大喇叭声中得知消息的村民,顾不上换拖鞋就匆忙跑出村庄,却又站在更高的堤坝上不肯离去,因为他们在焦急等待着没有第一时间联系上的家人,也在想着等水位下降一点,就回家再“抢回”一些物资;

安置点的大爷在听说决堤封堵合龙的消息后,和一旁同为老乡的志愿者唠嗑,嘱咐着他等洪水退去后,一定要去自己家里串门……

自2024年7月5日16时发生管涌险情,至7月11日16时,距离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决口已经过去了144个小时。与无数人争分夺秒的急切相比,这六天的时间区间无疑是漫长的;但与一些人眼中没有被洪水淹没的、对未来生活的尚存热情相比,这六天的时间似乎又显得微不足道。

截至7月10日8时,团洲垸已运行排涝设备119台,开启低排涵闸1处,垸内水位为32.99米,较24小时前下降0.09米。当天将再有109台排涝设备陆续投入运行,另有在途设备111台,共调集设备339台。

一切都正在重新好起来。

“冲出”团洲垸

“村干部以两人一组,一人拿着大喇叭负责大声通知,一人骑着摩托或电动车尽可能大范围地绕圈,呼喊着让大家赶紧撤离。”

堤坝决堤时,67岁的毛成军是开着家中闲置多年的旧摩托“冲出”村庄的,连水都没回过神喝一口。

7月5日,午饭后不久,团洲垸各村组群成员的手机就开始不断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不一会儿,就有村干部以两人一组,一人拿着大喇叭负责大声通知,一人骑着摩托或电动车尽可能大范围地绕圈,呼喊着让大家赶紧撤离。

——7月5日16时许,湖南省华容县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发生管涌险情。17时48分许,紧急封堵失败后堤坝决堤。截至5日晚10时,缺口宽约8米、长约150米。

其中,最先响应起来的是距离决堤位置最近的团北村,而后周边的团容村、团华村、团结村等几个村也开始响应。毛成军家在团胜村,距离决堤口约8公里。听到洪水来了的消息,他扔下刚榨好的菜籽油、全新的被单、装了没多久的空调,什么都顾不上带,也来不及心疼,就跨上摩托“哼哧哼哧”跑出四五里地。

“退休”已久的摩托跑得并不快,开了没一会就没油了,熄火之后,毛成军把摩托往路旁的草坪上一停,就赶忙沿着大堤向地势更高的地方跑。后来,他在路上拦了一辆路过的出租摩的,问后发现是临近做生意的小贩。小贩热心肠载了他一程,送他到了十几公里外的“幸福学校”。

幸福学校是最初的安置点之一,7月5日深夜和6日凌晨都挤满了人。在这里,有不少和毛成军一样,慌张得什么都没顾上拿的人,也有的人穿着凉拖,带了一小包临时收拾的随身衣物,还有一些是骑着自家的农用三轮车、载着家里的小孩子一家人一起过来的。

得益于前期通知撤离工作到位,在片区滞留的人口并不多——部分是一些不太愿意离家的老人;还有的,是把自己紧急抢运出来的物资,堆在距离村庄几公里外的大斜坡上,一家人一起守着的村民。他们的想法很朴素:不知道今晚水涨到哪个位置,看还能不能坐船回去,再抢救点东西出来。

另一些不愿意离开的人,则是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到家人,在一遍遍拨打电话的同时,他们会紧紧盯着在水面巡逻救援的应急冲锋舟。

劝离他们,往往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

努力的结果,终归是好的,当一批批救援力量涌入团洲垸时,一辆辆护送群众的车辆也在往外撤离。

截至7月5日21点,决堤口附近6村1社区近5000人已完成转移。7月6日,启动安全区内2235人的转移工作。截至6日18时,安全区内、外共7680人全部转移到位,未出现人员伤亡。

第“一万+N”遍的“有没有人”

“这25个小时里,‘有人没有’这四个字,陈华和他的53个队友至少重复了一万遍,没有一个人的嗓子不是哑的。”

从7月5日下午3点到6日下午4点,岳阳蓝天救援队队长陈华和队员们持续参与了整整25个小时的搜救。期间唯一能休息的,是冲锋艇回来添加油料的短暂间隙,他们会借机吃干粮补充体力:士力架、压缩饼干、矿泉水。

堤防决口,是团洲垸5000多名群众紧急撤离的原因,也是陈华等人匆忙奔赴这里的原因——争分夺秒,协助撤离群众。

接到上级的任务之后,陈华和另外53名队员快速收拾好装备,携带着17条冲锋舟,在7月5日下午3点左右抵达团洲垸。

决堤后的水势来得很猛。村里大多是平房或两层高的楼房,在家的人都赶紧跑到顶层的平台上,在路边耕作来不及回家的,就连忙先就近爬到树上,离决口近的房子,则一下就被淹了。陈华和队友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找到并转移这些屋顶和树上的村民。

深夜的救援则是这么开展的:探明灯戴在头顶,手电筒拿在手中,陈华和队员们一趟趟乘着舟艇,过几秒吹吹哨子,过几秒又拿起喇叭喊“有人没有”,一遍遍重复。只要听见一点声响,或看见一丝光亮,他们就马上驾驶冲锋舟加速前往。

有的已经跑出村庄的村民,也会在看到救援人员后,领着队员们回去村里,将仍滞留的老人送到安全地带。

作为第一批冲到现场的队伍,抵达团洲垸后,所有人都第一时间乘坐冲锋舟下水,陈华和队友甚至顾不上开来现场的救援车,“明知道会涨水,但是没办法,人的生命更重要,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淹。”

那25个小时里,“有人没有”这四个字,陈华和他的53个队友至少重复了一万遍,没有一个人的嗓子不是哑的。即使如此,每个人都仍在用嘶哑的嗓子,吼出第“一万+N”遍。

人员搜救只是第一步,在24小时之后,对“浸没”洞庭湖水中的团洲垸来说,救援不能停止。

7月6日下午收到通知后,江西省萍乡市赣青突击队副队长陈军和江西省赣州市赣青突击队支队长陈润周连夜赶往华容,历经7个多小时,在深夜11点半左右抵达了距离决堤口十几公里处的华容县团洲村附近。

7日早上6点多,他们就开启了物资转运工作。身穿红色救援衣的陈润周坐在船头,负责观察周边情况,陈军则坐在橙色舟艇的船尾,操作控制行进方向。看见前方某个房屋二层有猪仔跑动,陈润周举起手,朝前利落地扣了三下,看到这一动作后,陈军迅速操作方向盘,控制舟艇加速前进……

55小时,封堵那个决口

“决堤口施工现场,漫天扬起的黄土中,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快节奏地忙碌,任何一个停顿,都好像显得格格不入。”

决堤的一岸,一辆白色大货车抬起厢体,伴随着大型机器的引擎轰鸣声,满车石块被倒入缺口处,在两侧基本持平的水面上,现有的堤坝又向外延伸出一定距离。决口水面处,两只大型船舶横亘其间,船上的机械设备正在不断向水面抛投石料。

7月7日深夜,团洲垸北堤决口处依然亮如白昼,陈华和另外11名队友,彻夜操作着6架无人机,在决口两端持续提供照明服务。

与普通无线的无人机不同,这种可供照明的无人机带着一根细小的电线,依靠地面的发动机,可以在50米的高空中持续飞行很久。同时,无人机上面还装着高亮度的LED灯,能为决口处的封堵提供足够的光亮。

据陈华说,这是浙江绍兴极客桥照明无人机公司提供的。夜晚堤坝上的风浪较大,每架无人机都需要2个人在现场值守,及时操控无人机的行进方向和高度来矫正方位。自7月6日下午封堵合龙工作开始以来,无人机厂家和陈华等救援人员就一直在现场。

远处,装着石块的卡车则在排队进入现场,他们所驶过的堤坝上,每隔三四十米就竖着一根竹篙,上面挂着高亮度照明灯,从空中看,整条堤坝像一条闪着光的纽带。

在白天,光亮不再成为问题,但随之而来的是烈日和高温,“这道防线能够守住,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为之努力。”陈华说。

决堤口施工现场,漫天扬起的黄土中,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快节奏地忙碌,任何一个停顿,都好像显得格格不入。

农田中,临时搭起的蓝色指挥帐篷、停满空地的武警车和救援车、各种颜色的挖掘机;水面上,停在岸边的水文巡测船只、大型砂石运输船、船尾打出浪花的搜救艇;点缀其中的,则是不断移动的、各行业的救援力量,特警、消防、电力工人、水利专家、通信保障人员……

7月8日深夜22时31分,随着最后一辆货车抬起箱体将石料倾倒入大堤决口,团洲垸洞庭湖大堤决口完成封堵——从226米决口到被封堵至近在咫尺,再到合龙,在卡车引擎的轰鸣和扬起的尘土中,这场昼夜不歇、耗时仅55个小时的任务,终于划上了圆满句号。

看到这一场面的陈华和队友都很兴奋,“真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形容,各种词汇都难以表达自己当时的心绪,“参与过多次抢险,我确实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国家的强大。”

不过事后回想起来,他也留有一点小遗憾。在救援第一日装备被淹了之后,陈华和队友就把车辆停在比较远的安全地带,导致合龙的那一刻,没来得及把自己队伍的旗帜也拉出来摇一摇,“只能高举双手一起呐喊一起流泪。”

一切都重新开始“摸得着”了

“原本的平静,在被决口和大水打破后,似乎在这里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复刻。即便大水淹没了家园,但人们依旧怀着对故土的眷恋,拥有着重新再来的勇气。”

7月10日下午,时隔5日,隔壁良心堡镇望君洲村的村民杨国辉,终于再次回到了那片堤坝。从5日晚看着几百米外村庄被淹的忐忑,到8日晚守着手机看合龙直播,“心随石头一起落下。”

合龙的同一时刻,距离决堤口30多公里外的华容县职业中专安置点,67岁的刘娟霞,和她身边的数位村民一起,也通过手机屏幕共同见证了这个瞬间。

“看到了回家的希望。”她对着14岁的孙女陈可说。

今年大一的罗嘉怿是在返乡的高铁上得知堤坝决口消息的。坐了20多个小时火车,7月5日下午路过武汉长江大桥时,他脑子里想着的,不是暑假要干些什么,而是老家的洪水漫得有多高了,亲戚朋友都怎么样了。

7月9日上午6点多,罗嘉怿和往常一样,早早来到了华容县职业中专安置点,先和其他几位志愿者一起,把卡车上的物资搬到库房,然后从库房清点出今天要用的物资,再用小三轮运到住宿区进行分发。

还没走到宿舍楼,远远的,他就看到几个小孩子在空地上打羽毛球;一旁树下坐着的大爷正在刷着短视频……

前一晚,在家和妈妈一起守着直播的罗嘉怿,早早知道了决堤封堵合龙的消息,而到了安置点之后,他也明显感受到了大家情绪的变化,“一早上听到了好几拨人在讨论回家的话题。”

沿路碰到刚入住的村民,罗嘉怿总会脱口而出:“不要害怕,我是团洲人,我们都在这,有啥就和我们说。”这句话,他在过去的几天里,已经微笑着对不同的人,反复说过无数遍。

每位新入住的村民,都需要经过详细的信息登记,从村组、电话、家庭关系,到健康情况、衣服尺码,事无巨细。罗嘉怿的个子很高,每次对着村民说话时,他都会弯下腰看着对方,顶着额头的汗用方言耐心复述。交流的事情大多琐碎,甚至还有大爷因为不小心拉黑了女儿收不到微信消息而来找他帮忙。

“志愿者都很贴心,每天给我们送‘幺餐’(华容方言,宵夜和下午茶的统称),我们有事情就问这个小伙子,‘答本’(华容方言,幸亏)有他们。”每天跑三四次宿舍,按时送泡面、矿泉水、蚊香等物资,罗嘉怿早就和刘娟霞等村民混熟了。

偶尔,孩子们还会找他辅导功课,交流交流英语。摸排宿舍时,拉着他唠家常的老奶奶会把洗好的葡萄递给他,说一句“辛苦了”。

原本的平静,在被决口和大水打破后,似乎在这里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复刻。即便大水淹没了家园,但人们依旧怀着对故土的眷恋,拥有着重新再来的勇气——在空调房宿舍里,穿着白裙子的陈可,一边说着昨晚牛肉很好吃,一边看着爷爷给她从物资点拿来的《朱自清散文选集》;隔壁的本地养殖户念叨着,这次亏了就算了,等大水退去,要借点钱重新把鲈鱼养起来;对面楼层里,一位大爷拉着罗嘉怿的手,嘱咐他等洪水退去后,一定记得去村里做客……

7月10日6时,洞庭湖流域最后一个超警水文站点——岳阳站水位退至警戒水位32.5米以下并继续回落,标志着洞庭湖流域全线整体退出警戒水位。而自7月9日8时,华容团洲垸启动设备排涝。截至7月10日17时,已排水757万立方米,水位从33.08米下降至32.93米,下降了0.15米。

波澜泛泛,迎着洞庭湖面吹来的风,一切都在恢复正常,就和摸得着的生活一样。

(文中毛成军、刘娟霞、陈可、杨国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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