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静自然凉,是不是一句骗人的话

上观新闻 2024-07-29 21:07:19

在我祖父那个空调、电风扇还未流行的年代,如何熬过炙日炎炎的三伏天?江南地域,流行着一句俗语“冬有汤婆子,夏有竹夫人”。竹夫人,即内部中空,周身皆有孔洞,用竹子编织的抱枕,风从一边洞孔吹进来,再自另一端洞孔流出,这样,祖父抱着“竹夫人”上班、睡觉,风凉笃笃,能起到很好的解暑降温效果。

过去的江南,官商之家多喜在自家宅第种植荷花,祖父曾在后花园的池塘里种植过莲荷。到了夏天,折几片荷叶,让家里厨子现做荷叶粉蒸肉吃。扒开清爽碧绿的荷叶,露出酱色的糯米五花肉片,糯米吸足了鲜肉的丰腴和荷叶的清香,一口接一口,完全停不下来。

天气溽热,食欲匮减,江南人对饮食讲究“夏宜清淡”,然而少了大鱼大肉的餐桌,似乎缺了一抹鲜味。彼时,“六月黄”上市了,其个头小,体内蟹肉尚未长丰,不同于成年大闸蟹的丰腴肥美,却攒了一腔流脂蟹黄,它壳软肉嫩鲜甜、蟹黄饱满多汁,有句方言:再鲜不过“六月黄”。诚然,“六月黄”成了江南人炎夏餐桌上佐酒下饭的一味好物。将其洗净、切爿,掏除腮、胃、肠,用水调和一小碗面粉,加点食盐拌匀,截面蘸满干面粉,放锅加油几十秒煎制封口。加葱、姜一起煎香,用中火烧热砂锅放油,将沾了面粉的螃蟹放入锅里煎炸,待颜色变红后取出、沥干。再用面粉加入少许冷水和打碎的新鲜鸡蛋调成面糊,以蛋面糊裹住蟹块下锅油炸,再回锅炒香勾芡入味。放嘴里嚼一嚼,饱满鲜嫩,满嘴蟹鲜,对于懂吃的老饕来说,“六月黄”实乃人间美味极品。祖父下班归家,老酒咪咪,“六月黄”嘬嘬。吃完螃蟹,把剩下的汤汤汁汁拌入白米饭中,那蟹鲜味渗透到米粒里,这碗米饭的身价立马“升级提档”。较之苏东坡的细鳞鱼(形状像鲈鱼)、鲁迅的茴香豆、梁实秋的炝青蛤。“六月黄”大概是下酒菜中的爱马仕了。

晚饭后,祖母就会端出冰镇的绿豆汤,变戏法似的摆上桌,一人一碗。白净的瓷碗底,有绿豆、糯米、红绿丝、冬瓜糖、蜜枣、葡萄干、芸豆……十来样配料济济一堂,绿豆清净Q弹、糯米香甜有嚼劲,其他配料均是软软、甜甜、凉凉,就着入口爽透的薄荷水,一口下肚,可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小孩子对红绿丝颇感兴趣,专门挑出来嚼,眼睛笑成一条缝,比过大年还开心。此刻,祖父却提前离桌,独自回书房泡茶喝。饭罢一瓯春露,不仅“懈荤腥,涤齿颊”,亦有一番“无事小神仙”之雅趣。祖父喝茶,只喝条索纤细、蜷曲如螺的家乡洞庭碧螺,因嫌别处的茶叶粗枝肥叶、味儿涩苦,还有一股浓重的烟火气。我家乡的碧螺春茶,非但不涩不苦,还自带一股幽幽果香,闻之令人心神皆醉。他捏一小撮茶叶撒入扁肚子的宜兴紫砂壶里,用水冲开,再取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茶如翡翠汁,杯如羊脂玉,他喝得很慢,喝一口,回味一下。老舍说:“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彼时,室外炎热似喷火,杯底绿意生凉,小啜一口,顿感世间烦恼、苦乐哀荣、柴米油盐,统统抛到爪哇国去了,唯有滞留在齿颊间的幽幽茗香。

祖父在正厅挂着一幅仿画,画中古树冠天,树荫之下,一人袒胸露腹依石半卧,一卷在握,甚是逍遥自得。三伏,于普通人而言,赤日炎炎似火烧,动辄挥汗如雨,可潜下心来读书做学问,心静则身凉,修心且养性,可谓一举两得。何况夏日衣衫单薄,读书姿势大可恣意随性,不必如寻常般正襟危坐。清人张潮在《幽梦影》里说道:“读史宜夏,其时久也。”其实夏日里读书不必太过拘泥、刻板,随性便好。不带功利色彩的诗词、散文、小说皆可。祖父随手翻翻唐诗宋词,诸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曲径通幽处”“独坐幽篁里”“冰肌玉骨清无汗”,看着也令人耳目清凉;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字字恬静、清凉沁脾,诵读之下,澄澈见底;《水浒传》里的打虎英雄武松途经景阳冈,“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看着也透心凉。诗意的境界、清新的意象、跌宕的情节,如缕缕清风,扑面吹襟,令人一下从现实中炎炎“蒸笼”里跳出来,进入文字营造的清凉世界,这就是所谓的“文章是案头之山水”罢。耳畔的蝉鸣也似渐行渐远,俗话说:心静自然凉。当神思随文字虚步古今、游走八荒,那份燥热,即刻消逝得杳无踪迹。

自进入21世纪,似是一年更比一年热。即便待在空调房,亦有“身热易除,心火难消”之感。一日,我读《小窗幽记》:“盛暑持蒲,榻铺竹下,卧读《骚》《经》,树影筛风,浓阴蔽日,丛竹蝉声,远远相续,蘧然入梦。”忽而忆及祖父当年“新竹压檐桑四围,小斋幽敞明朱曦”的读书场景。惜乎,当年的老宅早已拆迁,“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这等风雅大抵只有在梦里才能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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