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皇子从南疆回来,就被新帝赐死。
世人皆拍手叫好,
“什么大殿下……一个被人玩烂了的臭男人罢了。”
“据说这观鹤台中囚着数百美人,日日都服侍大殿下一个人呢。”
他们都忘了,他曾一人抵挡住南疆的八十万雄兵,成了令南疆人闻风丧胆的一面帅旗。
也没有人记得,他是为了朝局稳定,自愿放弃了兵权,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在南疆受尽羞辱。
可我没忘,我卖身葬父那日,是他给了我一锭银子。
我爬上大皇子府的观景台,一跃而下。
后来,我重生两世,只为阻止孟观鹤去南疆。
(1)
孟观鹤出事那天,是立夏。
西京的太阳晒得石板路都在发烫。
大皇子府一早就被禁军围住了。
内监来了好几个,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今日是新皇登基的第二日。
新皇连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圣旨是削去孟观鹤的爵位,贬为庶民。
第二道没收大皇子府所有银钱,下人。
第三道赐大皇子孟观鹤于观鹤台自焚。
三道旨意,一道比一道用词严厉。
看热闹的百姓很多。
人人都在叫好。
“据说这观鹤台中囚着数百美人,日日都服侍大殿下一个人呢。”
“还说这里头建着什么酒池肉林,比商纣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是该死,该死啊。”
……
只有我知道,观鹤台里没有美人,也没有什么酒池肉林。
观鹤台中尽是藏书。
是那些与孟观鹤交好的世家赠予他的。
这些藏书是世家对他的认可,也是他的催命符。
他有那么多人支持,又在军中颇有威望。
他曾一人抵挡住南疆的八十万雄兵,成了令南疆人闻风丧胆的一面帅旗。
后来,他却在先皇病重时,被太子殿下一道手谕送去了南疆。
南疆国主有龙阳之癖,他在南疆受尽羞辱。
回到西京后,他闭门不出,潜心治学。
外界却说他是贪财好色,日日在府中寻欢作乐。
渐渐的,人们忘记了他的军功。
只记住了谣言当中的孟观鹤。
只记住了这样一个该死的孟观鹤。
我曾问他:“殿下为何不替自己自己辩解?”
孟观鹤当时正在抚琴,古琴曲幽幽传出很远,叮的一声,骤然停住。
“有许多事,是无法辩解,也不能辩解的。”
我当时不明白,他是大皇子殿下,天潢贵胄,有什么是不能辩解的。
后来我明白了,造谣的人,是当时的太子,后来的陛下。
他忌惮孟观鹤,一心除去孟观鹤。
孟观鹤为了朝局稳定,隐忍不发。
最后甚至甘愿就死。
他死时,我站在楼下怔怔地望着。
观鹤台在大火中轰然倒塌,从此世间再也没有孟观鹤了。
我挣脱士兵的束缚,飞奔到大皇子府后院的观景台,从数米高的观景台上一跃而下。
追过来的士兵只是撕烂了我的一绺裙摆。
从高空坠落时,我的眼前浮现出的是那年春天孟观鹤策马而来的场景。
我拽着他的袖子低声追问:“还不知道公子大名,如何报答大恩。”
他的随从哈哈一笑:“我家公子大名观鹤,你若要报答,只管到观鹤台来寻他。”
(2)
再次睁开眼,我重生了。
耳边是金陵的雨声。
身旁的白布盖着我死去的爹。
我记得这是成化十一年,我爹死在了春分。
因为家里穷的连块棺材板都买不起,我只能写了一张卖身葬父的字条,跪在道旁,等着好心人将我买回家去,换些银钱来为父亲入殓。
上一世,我在道旁跪了几天几夜。
看热闹的,不怀好意的,借机调笑的人很多。
真心相助的人却很少。
到了第三天,策马而过的大皇子殿下孟观鹤来了。
孟观鹤披蓑戴笠,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小心地放在我跟前,蹲下身子笑了笑:“拿着,回去给你爹办丧事。”
他说完就走,我拽着他的衣角问他姓名。
他神色淡然,有一些落寞,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我。
倒是他的随从道:“我家公子是大皇子殿下,你若要报答,只管到观鹤台来寻。”
我高兴地应了下来,狠命点了点头。
然而等我办完丧事去观鹤台,观鹤台的门却紧紧锁了起来。
我问管事的:“大殿下在里头吗,我是来找大殿下的。”
管事的从鼻子里冒出一句哼:“大殿下,什么大殿下……大殿下已经被送到南疆去做质子啦。”
再见到孟观鹤,是在成化十二年。
时隔一年。
我远远地看见他的车马从道中经过。
风吹起帘子的一角,我看见他裹着厚厚的狐裘,一张脸惨白,眼神暗淡无光。
我向人打听:“是大殿下回来了吗?”
那人轻笑:“什么大殿下……一个被人玩烂了的臭男人罢了。”
我后来才知道,前一年我遇到他不久,他就被太子的一道手谕送去了南疆做质子,以维系两国的和平。
南疆国主有龙阳之癖,天下皆知。
大殿下孟观鹤长相俊美,自然不能逃过他的魔爪。
身处别国,又身负维系和平的任务,自然是不能开罪南疆国主的。
如今虽然回来了,但他已经和从前又不一样了。
我在回忆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马蹄声。
抬头一看,和前世一样。
孟观鹤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策马而来。
看见我时,他勒住了缰绳。
马骤然被勒住,扬起马蹄,发出长长的嘶鸣。
孟观鹤翻身下马看了看我身前已经被雨水化开的几个字。
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小心地放在我的身前:“拿着,回去给你爹办丧事。”
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想到前世他的结局,鼻头一酸,眼眶一红,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
“怎么哭了?”孟观鹤本打算走了,看见我的眼泪,又停了下来,“可是还有别的为难处,你一并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的上。”
我郑重地磕了个头:“公子大恩,没齿难忘,奴婢没有别的祈求,这就回家为父亲办丧事……半日就够了,半日后,我定来观鹤台寻公子。”
(3)
葬了父亲,我急急忙忙去了观鹤台。
还好,这一回观鹤台的门并没有落锁。
门前还有大皇子府的士兵。
“麻烦为我通报一声,我是来找大殿下的。”
士兵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他们不敢放我进去,里面却有人认出了我:“是你啊!你还真的来了?你爹下葬了吗?丧事办的如何?”
我认出他是孟观鹤的随从。
欠身道:“一切都已办妥,我有急事要见大殿下,可以带我进去吗?”
他为难道:“宫里来了人,不知怎么,跟殿下关着门说了一个时辰了,你可能还得等等,估计是大事。”
我当然知道是大事。
不出意外,几日后,这里就会被重重的铁锁锁起来,观鹤台的主人也将被送往南疆。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想了好多种可能,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这时,观鹤台的楼上传来了脚步声。
下来的是一个内监,手持拂尘,翘着兰花指。
一脸不高兴地离开了观鹤台。
我跟着孟观鹤的小随从一起上了楼。
孟观鹤一人坐在光线阴暗处,安静的可怕,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殿下,这姑娘说要见你。”
小随从咋呼到,“殿下,李公公走时脸色不太好看,你们是不是谈的不愉快?”
孟观鹤本来垂首在看着桌上那道手谕,这会儿抬起头来,惨然一笑。
“是你啊……你家中的事都办好了?”他挥挥手,叫随从先退了下去。
我上前几步,跪下去磕了个头:“多谢殿下赐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为殿下马前卒,从此为殿下驱使。”
他绕过宽大的红木桌子,走过来扶起我:“一个女儿家,说这些做什么,你要真想报答我,就应该回到山野间去好好生活。”
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殿下,南疆去不得。”
“你……”
太子殿下的手谕目前应该是没有人知道的。
孟观鹤眉头微皱:“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殿下别管我是谁,我是来报恩的。”
他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许久,才停下来。
叹了口气:“我如何不知南疆去不得,只是我若不去,太子如何稳心,京中只怕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孟观鹤想的是,自己虽然去了南疆,多半会受些羞辱,但只要留住一条命,总还有为朝廷尽力为百姓做事的机会。
我拼命摇头:“去不得,殿下,去不得……”
大概是因为我没来由的阻拦,孟观鹤最终还是犹豫了。
他迟迟没有奉召,反而边关他的嫡系在蠢蠢欲动。
这一反常,让太子很意外。
太子暗中调查,发现大皇子府多了一个我这样突然冒出来的人。
太子下了第二道手谕,斥责我一个女儿家居然妄图插手国事,他声称怀疑我是南疆的细作,勒令孟观鹤将我交给大理寺去审问。
禁军来拿人时,太子也来了。
孟观鹤叩首道:“殿下,臣已打点好行装,明日即可出发去南疆。”
太子愣神,我也愣神。
“殿下仁慈,府中其他人,就请殿下高抬贵手了。”
(4)
太子殿下沉默不语。
过了不知道多久,太子才答应下来,示意禁军松开我。
我第一时间扑过去抱住孟观鹤的腿,带着哭腔:“殿下不能去,不能去南疆。”
太子正要上车,听见这边的动静,怒道:“你这婢子,实在是找死!”
他夺过弓箭手的弓,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锋利的羽箭没入我的背,尖锐的疼痛让我说不出话来。
孟观鹤瞪大双眼:“你你……你……你不要死,你不能死……”
我挤出一个笑:“殿下,不要去南疆……不要去……”
我又死了一次,和前世的跳楼相比,这一次的死亡让我觉得没那么可怕,因为我是死在孟观鹤怀里的。
我听到他隐忍克制的哭声。
重来一次,他完全可以不去南疆,但为了保全我,他毫不犹豫地答应次日启程。
但我不知道的是,我的死让他心灰意冷,更加决意逃离这里。
他还是在第二天天微亮的时候,坐上了去南疆的马车。
很久之前孟观鹤跟我说过,他说,“你跪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娘去世时,我也是这样沉默地跪在灵堂……那时候我还小,保护不了我娘,所以我才想帮你,就像是帮了从前的自己。”
而这个帮过我的男子,哪怕重来一次,我竟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命定的道路。
“不要啊!”
伴随着大声的尖叫,我又一次睁开眼。
眼前是陌生的帷幔,还有若有若无的龙涎香的味道。
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被子也硬邦邦的。
“你醒了?”旁边有一个小童,“我去叫我师傅来,你等等。”
浑身是针扎似的痛。
脑袋里像是装着一块大石头。
过了一会儿,那小童带着一白发老者进来了。
“姑娘,伸手来,我再给你把把脉看。”
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木然地听从指令。
我是死了吗?
那为什么他说把脉?
须臾,他收回工具,中气十足地笑道:“姑娘的脉象还是很虚浮,不过比起前几日殿下把你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好多了。”
殿下?
我眼前一亮:“是孟观鹤?”
“哎!不可无礼!”
“那这是哪里?”
我的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期望,我不敢去确认,却又期待着是真的。
我应该是又重生了。
“这里是青州城,再往南就是河图关了。”
我竟然重生到了青州。
我不敢问太多,生怕露馅。
我知道世人都期待有鬼神和前世今生之说,但若真的遇到了,又会觉得是鬼怪,避之不及。
“那殿下呢,我可否去拜谢一番殿下的救命之恩?”
(5)
再一次重生,我回到了成化十年。
时空的回溯似乎毫无规律可循。
我只是激动我又有了一次可以拯救孟观鹤的机会。
我见过他策马长街,也见过他破碎淋漓。
见过他心灰意冷,甘愿奔赴一场死亡的样子。
这回的他又不一样。
身处军中,一身戎装。
掀开帷帐,我跟在老者身后走进去。
孟观鹤抬眼,笑道:“今日看着气色很好,看来容乐将你照顾的很好,该叫他么给容乐加两块肉,以示褒奖。”
“听说是殿下救了我,万分感激,特来拜谢。”
说话时,我的声音微微颤抖。
“本是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只是你一个女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河图关以南就是南疆,你若出了关,碰到南疆人,可实在是危险。那日在大漠之中见到你,你又瘦又黑,几近昏厥,他们都说你没的救了,如今看来,他们竟都错了。”
他依旧是那样一个良善之人。
他又救了我一次。
我磕头拜谢:“殿下救我,无以为报,愿为殿下马前卒,从此为殿下驱使。”
孟观鹤脸色一滞,转而淡淡一笑:“一个女儿家,说什么呢,若真要报答我,出营后往北,回中原去,这边关苦寒,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我坚定地摇头拒绝,要留下来。
“切菜做饭,浆洗衣物,我都可以。”
我就那样留在了军中。
我亲眼看到了那一场大战,孟观鹤的嫡系不过十万人,南疆八十万雄兵兵临城下。
孟观鹤临危不乱,指挥若定。
借着东风,驱使数百载着茅草的牛车火烧敌军。
打得敌人溃不成军。
小药童容乐在为伤员包扎时,冲着我挤眉弄眼:“姐姐你听到没,殿下也太厉害了!”
“哈哈,小容乐,这还要你说,咱们殿下自来边关,与南疆作战,十有九胜,这回过后,南疆那些小东西们,怕是再也不敢轻易前来了。”
当晚,军中生起了篝火。
大家围着篝火杀牛宰羊的庆祝。
我问老军医:“殿下是怎么能找到这么多的牛的,牛可是百姓的命脉呢,春日耕种,根本离不开牛。”
老军医抚摸着他的白胡子:“殿下早就为此战做准备了!况且殿下的英名,百姓们敬服不已,莫说是借牛,你只看这青州城内,有男丁的人家,谁不想送到咱们军中来建功立业的。”
说着,军营外忽然来了一伙人。
为首的是一名内监,从穿着上看,应当品级不低。
内监手捧圣旨:“大皇子孟观鹤接旨。”
圣旨上说,陛下病重,召大皇子回京。
从时间上去推测,这一次回京,距离孟观鹤被送去南疆为质还有几年。
但这一次回京,孟观鹤受到了陛下的器重,和太子的关系会急转直下,为后来孟观鹤之死埋下了伏笔。
孟观鹤交代好军务,问我可要一同回去。
我拼命点头:“奴婢跟殿下一同回京,路上也好有个人伺候殿下。”
孟观鹤已经换了便装,披着玄色的披风,衬的整个人面如冠玉:“说什么伺候不伺候,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作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