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方涛蒋文俐
不久前,陈慧出了第四本书《去有花的地方》。
在杭州做新书宣传时,碰到,她热情地招呼:“你咋没来我家呢?你来,我去道士山上杀只竹林土鸡下来。这种鸡,你们在城里吃不上的。”
随后,陈慧露出真诚的笑容讲了一个真理:中国人表示对一个人好,就是请他多吃东西。
陈慧与新书《去有花的地方》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几天后,当记者在余姚梁弄菜场找到陈慧时,她正坐在摊后的阴凉处看书,邓安庆的《望花》。
通常,陈慧会摆摊到每天上午11点左右,但三伏天的露天街道上,大约9点半就不大有人了。日头毒辣之前,陈慧再一次推动小车,绕着熟悉的梁弄菜市场,没有吆喝,自然有老顾客和她搭讪,唠家常,然后付款离去。
短短几百米的路程,记者仿佛清晰地看见那些在陈慧笔下出现过的身影,菜贩、肉贩、卖野货的、卖包子的、摊烧饼的、修锅的、捡破烂的……他们共同构成了菜市场的人物群像,也向读者展现了那些生猛鲜活的生命和最真实的人间。
在余姚梁弄镇生活了近二十年,陈慧始终未曾忘记自己异乡人的身份。
中考以一分之差落榜,陈慧在职高学了裁缝。毕业后,她在当地开了一家服装店,原以为人生会沿着平稳的轨道滑行下去,可一场大病却带来了变数。
1999年,陈慧跟着小姨来到山水清秀的梁弄镇养病,认识了前夫,便嫁到了这里。
前夫在余姚市区上班,一周只回来一次,但收入依然不足以维持家用。孩子9个月时,这位年轻妈妈要想办法赚口粮,但又不能丢开孩子,去菜场摆摊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每天凌晨2点半,我把孩子抱给他奶奶,一个人骑自行车穿过黑黑的弄堂。有时候村里的狗在后面追,树上是猫头鹰的叫声,骑着骑着,眼泪不自觉掉下来。我用了三年时间,才勉强接受自己每天出门去摆摊。”
真正激烈的竞争还在弄堂的尽头,菜场沿街是小摊小贩眼中的黄金地段。两个多月里,就在菜鸟摊主陈慧濒临崩溃之际,她从一个推小车贩卖的安徽男人那里得到了灵感——把“好孩子”童车的篷布拆掉,再挂几个口袋,把小百货一股脑都装了进去。
“我的摊就跟出租车一样,随叫随停,还可以送货上门。”
几乎每个在梁弄菜场买菜的居民都渐渐熟识了陈慧,他们用家乡的乳名称呼这个穿行在菜场的女货郎——阿三。
陈慧与她的小车
推着沉重的小车,陈慧不无惋惜,每当菜场里空出了一些摊位,她就知道又有一些人退出了江湖。
一座城镇最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往往就藏在菜场里。
在陈慧18年的摆摊生涯中,她与无数小人物的命运不期而遇,听他们琐碎的家庭悲欢,注视着一桩桩人情冷暖。
梁弄菜市场经历过三次扩建改造。以前陈慧可以像鱼一样,推着车在菜场里游来游去,现在入口处安装了围挡,陈慧每日围着市场绕圈时,依然会被数不清的熟悉面孔叫停很多次。
“我写作的素材,从来都是无意间捡到的现成素材,跟专门打探来的八卦故事,感觉是不一样的。只要我站在菜场,眼睛随便一瞟,耳朵随便一听,都有可能听到别人的故事。”
每个写作者的文字与气质,与其身处的环境息息相关,就像植物就长在它宜生的环境里。陈慧知道,她的根是菜场。
陈慧有一个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最开始,她听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撕个火柴盒,赶紧把梗概记一下。她不可能马上飞奔回家写作,但如果第二天恰巧下雨,或许陈慧就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菜场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地方。我在梁弄镇生活这么多,依靠着菜场生存,让我这个异乡人感受到很多的温暖。这就是我离不开菜场的一个原因。”
陈慧说道,菜场离高大上很远,但提供着每个人日常生活所需,就像每个人身上有闪光点,也有心灵的暗处。写作者的职责或许就是把这个闪光点挖掘出来,告诉读者,人间其实是值得的。
直到2016年以前,陈慧一直在进行着极为隐秘的私人写作。
“我是一个职业高中生,学的是裁缝。一开始,在写作上没有任何人指导,我从没想过投稿,更不要说成为一个作家。”
陈慧家中,除去生活必需的陈设,客厅和房间里有两个简易书架,摆满了她的日常读物。为了欢迎记者的到来,她麻利地钻进厨房做起饭来,正午的太阳直射着陈慧的平房,加上厨房开火渐渐升起来的温度,陈慧的脸上马上挂起了豆大的汗珠,很快,她就像刚从河里捞起来似的。
陈慧下厨做的土鸡煲
说起自己的写作,陈慧突然叹气,“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捞我自己。”她最初尝试写作,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生活太单调了,或者说太孤独了。当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就会想到很多东西,莫名其妙地伤感。而写作时,我全心全意、沉浸其中。”
开始,陈慧在QQ空间里写作,不拘泥于人或事,菜场发生的鲜活故事、镇上的猫狗、童年的回忆都被她一一记录。写得多了,好友便劝她发到余姚新闻网阿拉社区的文学论坛。在这里,陈慧遇到了文学生涯的知己——论坛版主沈春儿和当时宁波市作协副主席谢志强。
往常进货时,陈慧总会带一本《故事会》《读者》,谢志强找到陈慧后,劝她系统地看作家的散文集。
“谢老师推荐我的第一本书是高君《世上的盐》,他告诉我,初学写作就像小孩走路一样,不要怕模仿,扶着‘名家’走,走着走着你就丢开了。”陈慧回忆道,后来事实也果真如此。
今年5月,陈慧在云南昆明东华菜市场办了一场读书会。
“你好,我是浙江来的陈慧,我坐飞机从两千多公里外来到昆明。我是一个菜场小贩,但我在摆摊的同时也在尽情记录生活……”陈慧拿着新书《在菜场,在人间》和宣传海报,诚恳地向每个路过的人介绍(吆喝)。
不同于传统读书会线上招募的模式,这场读书会像极了菜场里热气腾腾的生活与对话,是作家与读者之间面对面的推介与选择。
陈慧至今记得,当时有的人会狐疑地看着她,而她则用真诚去打动他们,“其实卖书和卖菜在本质上并无区别。”
那天的太阳很大,原本担心或许不会来太多读者,但结果出人意料——听众坐满了预备的座位,最后还站着两排,几乎没有中途走掉的人。
有的是家长带着孩子,有的是小情侣,还有大学生。一位云南财大的教授,听完全场后,找到工作人员,希望陈慧能走进云南财大,给大学生们做一场演讲。他说,现在的大学生太需要陈慧这样的人与他们面对面交流了。
陈慧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我不仅讲我的书,也会讲我对生活或婚姻的一些看法,或许是我的某句话打动了他们。我始终认为生活是最重要的,只有把生活过妥帖了,在文字里才有发言权——一个对世事都迷茫的人,能写出什么慰藉人心的文章呢?”
那场读书会,陈慧在昆明的菜市场卖掉了70本书。把书放到菜场里,在陈慧眼中并没有违和感——
蔬菜、大米、油喂养我们的肉体,书和阅读喂养我们的精神,为什么就不能同时出现在菜场呢?两者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2018年出版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2021年出版散文集《世间的小儿女》、2023年出版散文集《在菜场,在人间》、2024年出版游记《去有花的地方》。
尽管已经出了四本书,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陈慧的生活依然没有改变。她每天4点起床,洗漱后就去菜场摆摊。但毫无疑问,作为菜场生态的一环,她的写作不仅让更多人注视到那些被忽视的群像,也正在让菜场的文学气息愈加浓厚。
陈慧曾说过,写作本质上是孤独的产物,自己并不渴望成为一个专业作家,菜场才是她的生活之本。
陈慧在菜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如今,文学之于陈慧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个朴素的女子用了一个比喻:“如果摆摊是我在一块自留地上种菜,那么我的写作就是在自留地边上种上几枝月季,赏心悦目。要是让我把所有蔬菜拔掉,在菜地上种满月季,我肯定不习惯。对我而言,还是种菜种瓜最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