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壳机动队》的现代哲学解读:技术与算法会代替人类思考吗?

新京报 2024-08-14 19:59:45

在一趟长达二十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上,我看完了《蔷薇花与十字架》。文集中有一篇文章讨论《攻壳机动队》系列,并引入了自我问题。火车上的乘客来来去去,时间流逝。我边上的一个小男孩问他妈妈他自己几岁,叫什么名字。作为人类,我们总有很多问题。这本书以一种娓娓道来的方式,回答了我一直以来的一些困惑。

《蔷薇花与十字架》作者:杨不风,三辉图书|鹭江出版社2018年7月。

在1995年押井守的动画《攻壳机动队》(Ghostintheshell)中,一位全身“义体化”,只保留了大脑的公安九队女队长草薙素子一直在追问“我是谁”。

时间的设定在公元2029年,公安9课是专门维护国家安全、打击高科技犯罪的部门。黑客傀儡师制造了一系列犯罪行为。在对抗傀儡师的过程中,素子发现了政府的阴谋。由于素子经历过事故,治疗之后,她只剩下了自己的大脑,其余身体部分则由“义体”构成,感觉等信息输入则通过神经末梢向大脑传递神经电信号。在动画中,我们可以看到素子脖子后的数据线。这也是哲学家普特南在《理性、真理和历史》(Reason,Truth,andHistory)一书中对于缸中之脑的设定。

对于素子“我是谁”的疑问,导演押井守给出了尝试性的回答,比如记忆产生自我。但如果记忆被计算机程序修改,那自我如何同一。这也是片中的“反派”傀儡师的作案手段。傀儡师是电脑程序,他有自我保存功能。由于这一功能,电脑程序突变,突破了固定的信息积累,产生了自我意识。傀儡师依靠修改义体化人类的记忆而为另一个国家机构公安6课工作,破坏公共秩序,而这背后则有军方势力的介入。电脑程序傀儡师想获得真正的生命,所以他从公安6课逃了出来,希望与素子融合,从而拥有生命突变的可能性。在电影的最后,虽然没有交代,出于对固化国家权力的质疑,素子放弃了对自我同一性的坚持,打破我执,与傀儡师融合,帮助傀儡师拥有生命。不过与傀儡师结合后,素子很有可能超越成“中央数据处理器”。

无疑,1995年版本《攻壳机动队》的素子虽然是战斗力超强的英雄,但她悲伤、迷茫、痛苦、虚无。她有潜入深海企图让义体因为承受不了海水压力而自爆的行为。《蔷薇花与十字架》的作者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与傀儡师融合后,素子还能保持个体的存在吗?素子是否可以保持自我这一问题就变得颇为悲观。由此,我们可以追问素子为什么选择与计算机程序生成的傀儡师融合?这一版本的素子是虚无的吗?

电影《攻壳机动队》剧照。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重回书中。该书围绕着“知识与信念”“自由与责任”“学术与政治”“民族与世界”这四组话题展开。本文将根据书中的讨论,试图分别重新理解“上帝与群魔”“恶与善”“自由与决定论”,并在文末继续以《攻壳机动队》为例,讨论素子是否虚无。

根据古典形而上学的理解,虚无不存在,存在与虚无对立。亚里士多德认为,自然厌恶真空,亚里士多德为形而上学确定的研究是作为存在的存在。存在论上的虚无与生命、存在、时间、技术等概念相关联。海德格尔通过讨论存在、时间、技术为克服虚无提供林中之路。

尼采更倾向于讨论虚无的价值。根据德勒兹的理解,尼采的文本中反映了两种虚无主义。否定的虚无主义和反动的虚无主义。否定的虚无主义否定一切超感性的形式,使世界以及人类生存等失去意义。否定虚无主义者否定上帝、真、善、美等诸价值。《红楼梦》中贾宝玉感到诸法无常,“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同于否定的虚无主义,反动的虚无主义则是赤裸生命,是一种对更高价值的反对。本质与表象对立,表象先于本质,生命作为表象得以保留。

“群魔”登场

现代西方虚无主义的一个具体表现为上帝不存在。《蔷薇花与十字架》书中讨论“上帝不存在”的论证有两处。黑客帝国不存在论证、世界不存在论证。

如果我们的世界是被设计出来的虚拟世界,那么足够智能的电脑程序也会考虑到处于另一个更高层次的智能设计出来的虚拟世界,这一层智能有自由意志可以自爆,设计论与自由意志矛盾,所以设计者不存在。

另外一个论证如下:将万物纳入自身的世界不可能是一个存在者,因为存在者有界限、被限定。存在者与世界概念矛盾,同理上帝概念矛盾。上帝是否存在是康德第四组二律背反,我们可以看到过不少哲学家提出解决这个矛盾的论证,在此就不赘述了。

2014年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群魔》。

根据尼采在《权力意志》第12卷的定义,虚无主义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也就是说最高价值隐退了,真善美被敉平了。拿奥林匹克格言举例,不存在绝对的“快、高、强”,只有“更快、更高、更强”。个人自我了结的话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中得到充分体现。《群魔》的核心观点之一大概在于上帝之死是西方历史内在运动的虚无主义的结果。人为了活下去,不自杀,发明了一个上帝。现在上帝隐退了,只剩下能力受限的人。根据韦伯(MaxWeber)的祛魅理论,祛魅并非一种特殊的现代现象,这不能构成“古今之争”。因为《旧约》先知们在沙漠布道的时候,已经以上帝的名义驱赶了群魔。一切魔法被神所掌握。

恶与善

神正论(Theodicy)讨论为什么全知全能全善的神允许邪恶存在。摩尼教持一种唯物论内部的善恶二元论。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对恶的理解是黑暗本原,而恶的体现是我们的身体。摩尼教的灵肉二元论使得摩尼教徒在修行实践中出现了禁欲和放纵两种方式。放纵者纵情声色,因为身体来自黑暗本原,无关于灵魂。奥古斯丁在度过了颇具声色的少年生活之后,他对摩尼教的理论代价进行了反思。奥古斯丁修正了摩尼教唯物论下的灵肉二元论思想,他对恶的理解大概如下:恶不具有实体式的存在,而是善的缺乏,存在者在一条存在巨链之中,具有不同等级的善。人有自由意志,如果人完全背离完满,背离善,那就滑向恶。

尼采认为堕落是由一到二的生成和变易,力与力斗争。他认为一切暴虐与苦难都是生命力创造的必要条件。生命力创造的升华为恶提供辩护。根据尼采的解释,我们可以认为善与恶只是差异,而非矛盾,两者只是力的强度不同。这是一种力内部的二元。

特拉夫尼在《海德格尔导论》一书中提出了海德格尔陷入恶的泥沼的一个原因。海德格尔一直想克服虚无主义。海德格尔认为犹太民族与计算相勾连。犹太人代表着金钱与资本的没有灵魂的计算机械世界。这种计算世界由于对世界的技术统治而被拉平。敌人概念在这里呼之欲出,虚无需要敌人才能克服。敉平的机械化时代是虚无的原因之一。海德格尔不能接受一个敉平的世界,他寻求超越,犹太人是他的敌人。特拉夫尼认为这是海德格尔加入纳粹的可能原因。

从以上分析,我们也可以回答为什么素子会选择与傀儡师结合?素子希望能够对抗恶,她必须足够强大,而完成这一强力的蜕变需要傀儡师这一技术偶尔突变产生的自我意识。技术物作为人的创造而存在,人成了最高的存在。融合之前的傀儡师不是生命,他虽然强大,但由于他终究还是技术物,他担心自己会被人用病毒彻底毁灭,毫无痕迹。他渴望与素子融合,融合后的他们是生命,且个体生命会终止,但他们依靠人类创造出来的信息技艺成了超人。超人代表着人类最高程度技艺,素子以及与素子融合后的傀儡师虽然不是永恒存在者,但成为超人的素子可以对抗有可能成为恶的独裁的集体意愿。

电影《攻壳机动队》剧照。

自由意愿与决定论

我们怀疑素子会丢失自我的原因在于电脑信息太强大了。素子可能失去自由,完全被控制。《攻壳机动队》的英文名Ghostintheshell可以与赖尔提出的概念“机器中的幽灵”(theGhostintheMachine)相关联,而“机器中的幽灵”也是赖尔对身心二元论的嘲讽,英国哲学家赖尔(GilbertRyle)在他的书《心的概念》(TheConceptofMind)中反驳自由意志概念,他提出身心二元论犯了“范畴错误”,心、身属于不同的范畴。不能因为可以提出“身体是什么”的问题,而提出“心是什么”或者“意愿是什么”的问题。

那么我们可以回到素子虚无的一个原因,当她和傀儡师结合,拥有最强理智后,她是否还会有自由意愿,比如她是否能决定何时赴死?

赖尔讨论了一种行动哲学,按照赖尔的观点,无论意愿的概念、心的概念是什么,只要素子做出了行动就可以表现她内心活动。然而比如素子决定赴死,那我们并不能知道这是傀儡师的决定还是素子的决定。也就是说,根据赖尔的理论,我们无法知道素子是否自由。

赖尔并没有预设一种强决定论,不过历史上存在着形形色色的决定论,决定论认为我们的意愿是提前被决定了的,因果链条受到严格的规律约束。类比到时间,线性的时间是一条链条。

我们借助对加布里尔论证的重构提供一种自由和决定论兼容的解释。

1.决定论是指在一个事情发生的所有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之间不存在缺口。

2.不是所有的自由选择都是有因果的。

3.自由和决定论兼容。

我们也可以借助加布里尔(MarkusGabriel)对叔本华的批评来举例自由意志的存在。叔本华认为爱情只是性冲动的副产品,那么根据这种预设性冲动褪去,两人之间的爱情荡然无存。如果他们已经结婚,就必然离婚。根据冷酷的叔本华的观点,罗密欧送花给朱丽叶也只是为了繁衍的生物意志。当然,维持了一辈子的婚姻可以反驳这种生物性冲动决定论。

上文已经讨论了自由的可能性,在素子能保持自由的同时,单数的个体自我怎么保持同一呢?在《会饮》中,柏拉图强调爱欲的力量,爱欲是神圣的癫狂,这种迷狂的爱欲可以转化并升华为攀登“更高的阶梯”的动力。可惜这种迷狂由于过于强大,很可能走向自我的毁灭。我们似乎可以呼吁一种亚里士多德的横向的趋向圆满者的友爱关系。也就是说从一种纵向的关系转变为横向的互动关系。这种横向的趋向圆满者关系预设不动的动者(神)。

我们可以讨论一种生成的自我同一性。生成的自我同一性呼吁一种自我与他者的横向关系,这种横向的关系可以从自我出发,也许自我在各种价值秩序中被撕裂,但是沿着对各种价值的判断,内在自我发展运动,以一种递归的方式完成自我的外化和价值的内化。

电影《攻壳机动队》剧照。

有限的生命

我们在上文中概述了恶、虚无、自由等概念之后,再回到押井守的动画《攻壳机动队》中,这一版本的素子虚无吗?

他们融合在一起后,傀儡师有了死亡的可能性,但他们肯定生命,生成意义,克服了虚无。也许会有读者认为素子和傀儡师都有虚无的可能,因为成为生命体的代价是死亡。但他们并不是渴望死亡,死亡只是他们渴望的东西所带来的副产品。比如傀儡师,他渴望的是生命,但生命体是有限的,他宁愿死也要成为生命体,所以,他并不是要求死,而是在追求生命体的过程中需要承受的代价。如果死亡意味着非存在和虚无的话,那傀儡师渴望的就不是虚无,而是渴望对虚无的克服。这种克服不是永生,不是不再死亡,而是即便死亡也无法剥夺生命的意义。成为生命体已经是意义的展现。正是因为傀儡师宁愿承担死亡的代价也要成为生命体,通过死亡的方式实现了对死亡的克服。素子也一样,她也不是渴望死亡,而是在完成使命的同时承受了死亡的代价。

动画《攻壳机动队》剧照。

傀儡师不只想存在,他渴望成为生命体。素子是一个生命体,她拥有死亡的可能。她与强大的系统融合在了一起,有了对抗另一个体系的可能性,保持了对苦难的肯定和抗争精神。他们融合在一起,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超人。死亡从时间角度带来的内在的有限性以及对生命的肯定,用肯定、差异来代替否定、矛盾。生命的永恒回归是对偶然与必然的肯定,是对差异的肯定。素子肯定了技术,她同最高技术融合,用另一个强大的系统去抵抗那种恶,或者也与恶同在。在个体死亡之后,永恒回归。

该书书名《蔷薇花与十字架》来自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19世纪思维中的革命性决裂》。蔷薇花(人性)和十字架(神性)存在着张力,乐观理性主义以为没有上帝而人性之花也能盛开。而现代人和社会的困境与危机恰恰是,脱离了十字架的蔷薇花变成了走向虚无的恶之花。在我看来,被蔷薇花缠绕的十字架,也就是神正论的一种隐喻,而生命的哲学,则是不再缠绕着十字架的蔷薇花。脱离十字架,人作为生命也可能获得一种自我确定性。傀儡师这个技术智能体渴望变成生命,隐喻着生命(蔷薇花)本身具有强大的独立自足性和完整性的可能。

撰文/戴碧云

编辑/李永博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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