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朱锐:不惧死亡的哲学家

极目新闻 2024-08-18 21:49:26

极目新闻记者李迎

8月1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授朱锐去世。

人大哲学院发布讣告:哲学院“杰出学者”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首席专家、博士生导师朱锐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当日下午1时15分在北京逝世,享年56岁。

今年4月,因学生在社交媒体发的一则题为“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的帖子,朱锐在互联网上获得了关注。彼时,距他确诊直肠癌晚期已过去近一年半的时间。在朱锐人生最后的几个月,很多人慕名涌进了他的课堂。在课堂上,朱锐讲哲学、艺术和神经美学,也毫不避讳地谈论疾病与死亡。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朱锐在一首诗中以寄居蟹自比,他写道:“一只寄居蟹,拖着沉重而轻的壳,向那极远却极近的归宿爬行。”

最终,哲学家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他不惧怕死亡,他是一个知行合一的人。”朱锐的学生说。

最后一课

2024年6月,朱锐在中国人民大学上完了他的最后一课。

在留下的课堂影像里,朱锐穿着高领的衬衫坐在椅子上。他戴着黑框眼镜,一头标志性的黑色卷发脱落了大半。他的脸颊两侧微微凹陷,颧骨凸起,两条手臂在袖管里空荡荡的。

在这门“艺术与人脑”课程的尾声,朱锐说:“最后一节课,我们聊得轻松一点,不要聊太沉重的东西。”他从艺术与哲学的联系讲起,从庄子的“小大之辩”讲到“麻雀主义”的生活哲学。

他还谈到了生命。他讲起了薛定谔谈到的“生命的小与大”。他向学生展示卫星“旅行者一号”在60亿公里之外拍摄地球的照片,画面中的地球变成一个浅蓝色的圆点,这是让朱锐感动震撼的图片,“这就是我们为之牵挂、为之依依不舍的人类的家园。人类历史上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颗尘埃里。这是宇宙之大,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的渺小。历史只在一瞬间。”

在其他人发言时,朱锐偶尔会稍微靠在椅子上,闭目一会儿。他的学生胡可欣知道,那是癌细胞导致他身体的某处在疼痛,老师一直在撑着。

今年4月,在确诊直肠癌近一年半后,朱锐在课上宣布,自己停止了治疗,不是因为痊愈了,而是因为治不好了,随即他又说道,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再也不会有什么打断他的课堂了。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说话时嘴角扬起,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事情,而台下鸦雀无声。“我当时很震惊,台下的三十四名学生可能也和我一样,不知道说什么。”胡可欣说。

2022年8月底,朱锐被确诊为直肠癌晚期。11月,在一间咖啡馆里,朱锐向门下包括胡可欣在内的六名硕博生宣布了他的病情,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甚至有些诙谐。“当时觉得大脑空白,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提起来,再被狠狠地揪住。”胡可欣回忆。

之后半年,朱锐暂停了授课,在医院接受治疗。师门间的交流多在线上,朱锐常在微信群中告知学生自己的病情,说的大多是好消息。他会突然语气兴奋地在群里说:“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医生说我的癌细胞又被杀掉了多少。”

在胡可欣看来,老师常常报喜不报忧,在这样的氛围中,学生们总是隐隐地期待,也许奇迹会发生。在朱锐宣布放弃治疗的当晚,胡可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将朱锐病后上课的片段记录下来,发在了社交平台上,题目是“因为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

校内外的学生慕名而来,原先60人的阶梯教室被挤满,走廊、过道甚至教室外都站着学生,有人特意从天津、上海、苏州赶来听朱锐讲课。后来,因为想报名听课的人太多,这门课程开通了线上听课的渠道,一节课大约有200人在线。

在最后一堂课结束时,朱锐鼓励学生们去追求“真”,他说“发现真实的自己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再加上自我的信念,(才能)去追寻你所要追寻的真理”。课毕,他致谢说:“谢谢大家,到此为止。”

“他像一个艺术家”

在朱锐的课堂上,死神与疾病曾被隔绝在教室之外。

胡可欣回忆,即使在病中,上课时的朱锐也不像一个病人的状态。他总是充满激情,目光炯炯,讲到激动处,他会兴奋地在讲台上来回踱步。在2023年秋季学期的一堂课上,朱锐讲古希腊悲剧,讲“酒神的信徒”。说到最喜欢的情节时,他放下用作支撑身体的登山杖,激动地把双臂展开。

后期,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时需要坐在椅子上上课,但讲到忘情处,朱锐还会努力撑着身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是他能做的最大幅度的动作了。”胡可欣说。

“你很难想象他是一个病人。”曾上过朱锐的课的学生张宇仙回忆。如果抛开他消瘦的身形、戴着的帽子和拄着的登山杖,仅从他讲课时的神情状态看,张宇仙很难将眼前的人与癌症末期的患者联系在一起。

朱锐的状态也感染着学生。在“艺术与人脑”的课堂上,朱锐将哲学与艺术和认知科学联系在一起。他教学生们欣赏艺术的美与真,他讲蒙德里安的画作,也讲宋代的宫廷画。也是在这门课上,朱锐讲人脑的结构,讲人脑有纠错功能和先天的时空结构。“他将艺术、科学还有哲学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张宇仙说,“大家都在思考他讲的内容,好像在上课时,死亡和疾病被隔绝在教室之外。”

张宇仙第一次见到朱锐是2020年秋天,他梳着卷曲浓密的黑发,搭配一副圆眼镜,眼镜下是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张宇仙觉得朱锐的形象更接近于艺术家。

在山西大学哲学系教授梅剑华眼中,朱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斋里的学者”,他有充沛的生命力。朱锐喜欢自然,经常一个人爬山徒步。在爬山时,他随身携带平板电脑,想起来什么就记录下来。“他游走在天地间,像苏格拉底一样。”梅剑华说。

患癌后,用来爬山的登山杖变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在课堂上,朱锐很坦然地和学生们谈起,“我曾是一个爬山高手,很多名山大川我都爬过,现在就拄着拐杖。”他说,他对自己的命看得不是那么重,“我一生在追求在世界之外的超然态度。”

而疾病终究不会一直被挡在课堂外。胡可欣说,朱锐的身体状况每周都在变化,他的头发开始变得灰白,因为化疗,他的卷发脱落,要戴着帽子。他越来越虚弱,有时课上到一半,他会突然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这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他很痛苦,大概半分钟后,他睁开眼睛继续讲课。

也有些时候,他将台下另一名听课的哲学系老师刘畅请到讲台上和他对谈,“刘畅老师也明白,他会讲很多,让朱老师有休息的时间。”

今年6月,最后一堂课结束后,胡可欣将朱锐送到门口,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朱锐用一如既往的轻松语气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今天来忘吃止痛药了,但我居然感觉还可以。”随后他又说道,“但回去还得继续吃,不然晚上会疼得睡不着。”

求真的哲学家

今年6月,在人大的毕业典礼上,朱锐受邀以视频的形式给学生录制毕业寄语。他谈到了“内卷”与“躺平”,他说内卷是因为欲望被外在的机制单一化而产生的无谓争斗,他鼓励学生去寻找事物真正的价值。

朱锐曾说过,艺术是求真的,哲学也是求真的。在课堂上,他以蒙德里安的画举例,他说蒙德里安一直在追寻世界的本原,因此在画作上,他用色块与直线来表达。朱锐用一棵树来讲述,画家常把树画得枝繁叶茂,但这不能代表树本来的样子,因为冬天树叶会脱落。慢慢地,画家把树叶去掉,只画枝干,再之后,枝干抽象成直线……“他觉得直线是世界的本质。”张宇仙说。

这或许能代表朱锐的人生态度。在入职人大前,朱锐曾在美国任教近20年。2018年,他回国到深圳大学任教,2020年,他入职人大哲学院,担任“杰出学者”特聘教授、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首席专家。回国后,他曾多次进行公益讲座,打破学科壁垒,推广交叉科学,致力于人大哲学学科的跨学科教学。

在访谈中,朱锐曾说过,起初学哲学时,他不喜欢发概念分析的文章,便开始阅读柏拉图,发相关的文章,后来他又专注在神经哲学研究上。

对于朱锐的治学态度上,梅剑华评价,朱锐是一个真诚的人,在学术讨论中,碰到不赞同的观点,朱锐会非常直接地表达。而在胡可欣看来,朱锐温和、幽默,擅长鼓励与夸奖,他没有身为老师的架子,把学生当成与他平等的学者。他从不一个人占满一堂课,总会留一部分时间让学生自由讨论和发言,在交流时,他总是注视着学生的眼睛。

但他也有严格的一面。一次,胡可欣和朱锐线上讨论学术话题,朱锐直接表明他不赞同胡可欣的某个翻译,两人辩论了很久后,朱锐甩过来几篇文献,说“你先把这些文献看了我们再讨论”,然后又补上一句,“这都是30年前的话题了”,随后又发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

去年9月,胡可欣筹备申博,研究方向是动物心灵的哲学问题,这是一个在国内相对冷门的方向,但朱锐鼓励她要好好研究下去。“他或许是唯一一个完全认同并接纳我的研究价值,甚至比我自己都更重视我在做的研究的人。”胡可欣说。

有一次,她和朱锐打电话讨论申博计划书,朱锐照例指出了需要修改的几处问题,并帮她重新清理了思路。在通话快结束时,朱锐突然郑重地说:“可欣,我要恭喜你。”胡可欣一时摸不着头脑,朱锐继续笃定地说,“我要恭喜你,因为你未来会取得很多成就,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哲学家。”

“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

朱锐曾说过,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唯一能让人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在张宇仙看来,朱锐一直在尝试直面恐惧。朱锐喜欢挑战,喜欢冒险,他常一个人去爬野山,独自徒步,深海跳水,“他总是在挑战恐惧。”张宇仙说。

在媒体的访谈里,朱锐曾提到,自己小时候怕鬼,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敢走夜路,而他克服恐惧的办法是主动去找“鬼”。在美国教书时,学校附近有栋私人豪宅,里面四五十个房间,铺着金贵的地毯,挂着19世纪富丽堂皇的画,民间传说那里能遇到鬼,没人敢去,连警察也不敢巡查。朱锐跟学校主动申请,一个人住了进去。

朱锐没有找到“鬼”,但“主动面对”成为了他克服恐惧的方法,在面对死亡时也是如此。他主动向医生询问病情,要求医生将每个阶段的情况都如实告知他。在课堂上,他不避讳谈论死亡与病痛,他说病痛让他更加清晰地感知自己的身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的肝在哪,直到癌细胞转移到肝。”有时,他也会有些遗憾地说道,以前他可以直接操控身体,但生病后,他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7月,朱锐病情加重,住进了安宁病房。他接受了媒体采访,在生命终末的日子,谈论哲学与死亡。在采访中,朱锐提到了绘画作品《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他说这幅画就是“死”的过程——像“寄居蟹”一样,身躯不再听他的使唤,他渴望远方最后的归宿,但又很难企及。朱锐觉得这幅画代表他当下的阶段。

还是7月,胡可欣和同门师兄师姐最后一次看望朱锐。朱锐嘱咐了每一个学生,到胡可欣时,朱锐叮嘱她要坚持对诗歌的兴趣,还要坚持对昆虫和哲学的研究。“他之前特意叮嘱了几位熟悉的教授老师,让他们在科研上帮助我。”胡可欣说,“有一位老师告诉我,朱老师很遗憾没有带我一起走完科研的道路。”

8月1日,朱锐离开了。8月3日,胡可欣和同门的其他学生参加了朱锐的告别仪式,她觉得老师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

此后半个月,胡可欣和师兄师姐一起整理朱锐生前的讲稿。这是一项辛苦繁重的工作,他们需要再次观看朱锐上课的视频,将他讲过的内容分门别类归纳总结。看视频时,胡可欣对老师的离去还是没有切身的感受,“我感觉朱老师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他去哪个地方云游了一样。”

但偶尔,她会走出房门,来到室外。有时阳光洒下来,她走在树木的阴影之下,那一刻,她会忽然想起死亡和生命。她感受到自己还生活在美好的世界上,“我会想起老师说过的一句话,‘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我觉得我感受到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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