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80年的棉花被,先不要扔,弹一下还有妙用

上观新闻 2024-08-22 11:59:10

三伏已至末伏,夏天就要收尾,杭州依旧高温,好在早晚已有些微的凉意。

弹花匠童正华五点半就起床了,开始一天的忙碌。夏天是弹棉花的淡季,手头的活并不多,不用起得那么早,但早起是童师傅做学徒起就养成的习惯,一到这个点就自然醒,醒来就躺不住,躺不住就干活。“有活干就有精气神”,童师傅说自己这辈子就是干活的命,只要有事做,心里头就踏实。

再过十来天就是开学季,这阵子童师傅弹的,是住校生的被褥,弹得像云朵一般蓬松暄软,盖起来才舒服。干完这一拨活,旺季就要来了。9月中下旬,天气一转凉,大清早,卷帘门一打开,就有顾客上门了。

童师傅的店在拱墅区锦园小区门口,卷帘门上方是大字招牌——“大树路童师傅棉花加工店”,招牌上还特别强调,“正宗新疆棉花,出售订做”。

童师傅从15岁起,就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弹棉花。弹棉花是童家祖传的手艺,从太公开始,一直弹到他这一代,一把弹花弓,养活了四代人。“做手艺,饭吃得饱”,这是童家的“治家格言”,也是他们选择这门手艺的理由。

童师傅是金华兰溪人,小学没毕业,就开始下地干活。先是放牛,再是种田,工分微薄。

那时种的是双季稻,第一季的稻种下地后,有一段空闲时间。勤快的父亲就会挑着工具出门,走村入户给人家弹棉花,童师傅背着比人高的弹花弓,紧跟在后面。

父子俩从老家一直做到临安、做到江西,再做到上海、江苏。父亲没骗他,有手艺真的有饭吃。在家吃不饱,出门弹棉花,吃住都在主人家,一天吃五顿,正餐之外还有两顿点心。吃完马上干活,没有喘气的时间。弹一床棉花胎,要经过钩棉、弹花、整花、压花、牵纱、压胎等工序,费工三四个小时。父子俩配合默契,从早到晚,“嘣嘣嘣”的弹棉声响个不停,一天干下来,能弹四五床棉花胎。

做完一个月,就到了夏天。夏天是淡季,活少,就算出门也挣不来几个钱。秋天一到,冷空气一来,翻新被子的人就多起来。从秋到冬,辛苦三个月,弹完几百条被子,兜里揣着钱,踏踏实实回家过年了。过完元宵节,再出门找活。

童师傅1986年到杭州,那一年他19岁。农村已经分田到户,农民有了自主权,出门赚钱也不再受约束。

跟着父亲干了4年,从打下手到独当一面。祖传的技艺全学到手,就可以单干了。童师傅带着小徒弟一起到杭州。弹棉花是手工活,弹花、网线,须两人配合。

童师傅和徒弟背着弹花弓,手提弹花槌,挑着纤维板,沿着热闹的马路牙子在杭州的大街小巷吆喝:“弹棉花的嘞——”

那时的杭州城里都是老房子、矮房子,师徒俩在马路边一吆喝,听到声响的阿婆就会请童师傅上门来弹棉胎。掇几条长凳到院子或空地上,支上纤维板作台板,就开工了。白天干活,晚上就近找地方住,几个人拼间,住一晚2.5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童师傅赚钱的黄金时代。杭州城的东西南北中,他都弹了个遍,直至弹到桐庐、富阳一带。

在没有空调、地暖、电热毯、取暖器的年代,棉花扛起了保暖的重任。在童师傅的记忆中,那时冬天比现在冷,屋檐会挂下长长的冰凌子,过年前总会下几场雪,西湖也会结冰。大人小孩捂得严严实实,戴着棉帽,穿着棉袄棉裤,手上套着棉手套,脚上蹬着棉布鞋。床下铺着棉垫被,床上盖着厚棉被。哪里都少不得棉,就是嫁女儿,陪嫁中也要有棉被,少的五六条,多的二十来条,在婚床上堆得高高的,摞得越高,证明家境越殷实。条件好的,还要再添几条丝绵被。

童师傅给我看过他祖传的吃饭家伙:一弯木质的弹花弓,上面紧绷着羊肠线做的弦。一个敦厚的木压盘,背面有把手,乌桕木的材质,已经传了四代,用多了,油光锃亮,一层包浆。一把檀木做的弹花槌。一条圆形的牵纱篾。四大件各司其职:弹花弓把棉花弹松、弹散;弹花槌用来击打弓弦;牵纱篾相当于织布中的梭子,织出经纬交织的棉胎网;压阵的是木压盘,把弹松的棉花压实、压紧。

1993年,原本走街串巷招揽生意的童师傅,租房开起了棉花店,他在杭州有了相对稳定的落脚点。天空露出鱼肚白时就起来干活,一干干到大半夜,月亮早已挂上树梢。他买来小弹花机,自配了电动机,有小弹花机,干活可以省点力,旧被胎弹起来灰很大,一天下来,灰头土脸,眉毛胡子都是白的。童师傅从鼓楼、城隍牌楼开始开店,开到大关、机神新村、濮家新村、馒头山一带,在文二路求智巷,他的店开得最久,一开就是15年。

手艺人,靠的是口碑,童师傅脾气好,手艺好,价钱公道,走到哪儿,老客户跟到哪儿。客户跟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多。他不愁没活干,只愁活干不完。

童师傅在文二路求智巷弹了15年的棉花,弹到边上的小区居民全认识他,弹到房东不再出租房子为止。

2013年,童师傅离开城西,来到城北,他在锦园小区门口的一家小店面安营扎寨。店面不过20平方米,租金却要4.5万元,童师傅一咬牙,还是租了下来。

这一带老住户多,弹棉花的需求特别大,有人一抱就是五六条。多的时候,工房里堆了两三百条棉花胎,从地上一直叠到天花板,放都放不下。弹好的棉花胎只好摞在店门口。当年送上门的棉花胎,当年弹不光,总会剩几十条,到次年才能弹完。新客户接二连三地来,老客户也从没断掉,老客户从城西、从临安、从富阳过来,扔下棉花胎就走,不催不问,只说尺寸在里头,弹好了来取。他们信得过童师傅的人品和手艺。

老底子的杭州人,对棉被有执念。有个阿婆,拿来一条80年历史的棉花被找童师傅,说是自己的祖上用过的,是传家的被子。童师傅说,年代这么久了,都成文物了,棉花也结块了,不如换条新的,也花不了几个钱。阿婆不肯,说祖宗留下来的棉花,孙子用,不会生毛病的嘞。

眼看着等待翻新的棉花胎越堆越多,童师傅一咬牙,花了1.5万元,买来磨盘机和新的弹花机,手工作业变成了半机器半手工,解放了体力,也节省了时间。童师傅感叹机器的厉害,棉被盖久了,硬邦邦。手工弹,弹不匀,弹不透,费时又费力。机器一上马,不但速度快,弹得也更匀称。

虽说有了机器,但头尾的工作还得童师傅亲手做。拆掉旧被胎里的棉纱,把旧被胎放进机器,出来的就是蓬松的棉花。用木棍卷成棉花棒,再把棉花均匀地摊到棉纱网上,用竹篾挤出空气,再用木压盘压实。弹棉花讲究“三分弹,七分磨”,用了一百多年的木压盘派上了大用场,反复磨压,磨得棉胎中间厚四周薄,保暖效果才好。

整个过程,需要将近一个小时。比起全部手工,节省了两个多小时。

来童师傅店里的,大多是五六十岁的人,七八十岁的也不少。老人盖了一辈子的棉花被,觉得再也没有比棉花更好的被子了,吸湿保暖不说,用硬了,翻新了接着用,用薄了,添点棉花再用,用久了,当垫被还能用,儿子用了孙子还能用。年轻人来店里不多,他们图方便,钱多的买鸭绒被、鹅绒被,钱少的网上买床大豆被,大豆被用了一两年,硬了,扔掉,再买一条,他们才懒得抱床被子出来弹。

这几年,房租涨了,生意差了,挣钱也越来越难了。弹棉花的价格十几年没变过,机器弹,2.5元/斤,手工弹,14元/斤,棉纱线另算钱。而物价年年都在涨。童师傅说,40年前,油条2分钱一根,拌面5分钱一碗,一碗就管饱,现在拌面一碗7块钱,两碗都吃不饱。他租过的房子,从2.5元一天(日结),到三四百元一月,再到4.5万元一年,直到现在的近6万元。而且,淡季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杭州的黄梅天长达一个月,这一个月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顾客,大热天里,有时一天生意也就一单两单,但店门不能关,房租还得照样交,“赚的钱一大半交了房租”。

弹棉花是手艺活,也是辛苦活,一站就是一整天,他带的六七个徒弟全都改行了,学艺中途跑掉的还不算。童师傅能坚持到今天,一半为了祖传的手艺,一半为了自己的孩子。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他刚把大女儿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婚被是他亲手做的,两床垫被,四条棉被,春夏秋冬各一,还有两条丝绵被。他说,还有小女儿要供呢。

“无锣无鼓去打棰,无池无水去钓鱼,无箫无笛声音好,无云无雨雪花飞”。说的是弹花匠。听上去很有诗意,但干这一行的,没有诗意,只有苦力。

因为常年劳累,童师傅的身体大不如前,动了两场手术,人家劝童师傅歇歇。童师傅说,小女儿还在读大学,歇不得。

从15岁弹棉花,一直弹到58岁,童师傅一弹就是四十多年。他是传统的手艺人,也是城市的见证者,他喜欢杭州这个城市,几十年间,他走过杭州的东西南北角,看着这个城市一点一点变大,一点一点长高,一点一点变美。他来杭州的时候,清泰立交桥还没造好;凯旋路过去一点,都是农田;钱塘江两岸都是沙渚;贴沙河的一边全是菜地,夏天常有人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游泳;滨江还不叫滨江,是萧山的一部分;没有二桥、三桥和四桥,只有钱塘江大桥连接起钱江两岸;那时所巷大树路还属于下城区(已划入拱墅区)。现在,那些农民都成了市民。而他依旧当他的弹花匠。

他在杭州生活的时间比在老家更长,他喜欢西湖的波光粼粼,也喜欢运河的烟火气息,喜欢不远处堤柳成行、树影婆娑的贴沙河,也喜欢杭州的人情味,夏天弹棉花时,有人给他送来西瓜、葡萄、绿豆汤。他大半生的美好记忆,很多是关于杭州,关于运河的。

弹了四十多年的棉花,童师傅弹过的棉花胎少说也有十多万条。像他一样的弹花匠渐渐老去,城里的棉花店也越来越少。不过,童师傅相信,只要大地上还种着棉花,只要还有人用着棉花被,这门手艺就不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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