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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无三日,新凉直万金。夏末早秋之交,江南的早晚开始有了点凉意。也许被史上超长的高温模式蒸烤糊涂了,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街头巷尾、门前屋后,高大茂密、郁郁葱葱的树木上,已经点缀了淡黄明黄的鲜嫩小花,它们一串串既像小碎米花,又像淡黄色的桂花,黄得那样的纯净,那样恬静。有一部分黄里透红,红黄混杂,像画家手里的调色盘。这就是这个季节黄山栾树开的花。
黄山栾都开花了,灸热的秋老虎也慢慢会成为过去式了,轻风舒爽的早秋就这样在栾花的簇拥下姗姗而至。在众多的有色树叶“大梦未先觉”时,它好像“平生我自知”,是最早醒来的智者,趁着酷暑里最后一段时间的闷热,快马加鞭专门赶来,向火炉中烤得有点麻木的人们报以秋讯。
栾树的品种有很多,最主要分北方栾和黄山栾两大类。北方栾开花比黄山栾要早几个月,属于典型的夏花,在漫漫长夏中且花且果,到立秋花果就徐徐老去;而黄山栾呢,绽发出小花常常是在酷暑的时候,盈盈细花悄悄开在热浪排空中,自然没多少人去关注。只有到了白露以后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人们才会惊叫,咦,街道上原来默默无闻的栾树,何时已出落成黄花满枝头的大姑娘了?!
原来我一直以为,安徽是黄山栾树的故乡。曾经有一年的八月底到皖中出差,就暗暗多了一份仔细瞧瞧它的牵挂。从杭州出发,穿越皖中的几个城市,车子一路在高速上疾驰,树林向后掠过时处处可见黄山栾的身影。途中曾瞥见好几个地方的栾树长得非常的标致,花开满树动人心弦,真想任性的叫司机停下来,走近栾树慢看细瞅。可惜行程匆匆,欲拍不能,错过了不少惊艳的瞬间。
我在西湖周边欣赏黄山栾已连续有几个年头了,相册里也存了不少它的倩影。在皖西再见它新妆亮相,恰如久别重逢的故友,感到无比亲切!在一个酒店住下后,稍稍得空,就出去徜徉在酒店附近的人行道上,与它脉脉岂无语,相看两不厌!
绿道上的栾花刚绽放不久,长在远远高过头顶的树梢位置,像古戏台上的凤冠。路两侧的栾花交织在一起,尽管不很密集,但也显露出一些“栾花隧道”的意境了,当其他晨练的住客游走在林下时,凸现出岁月旖旎的芬芳来。绕湖几圈,就地便可饱览栾花的那种小确幸,让我吃自助早餐时胃口大开,连吃了三个蛋挞三块红薯!
第二天早上,正好是周日,觉得意犹未尽,索性打的来到市区西北部江滨的林荫大道上,一脚踏进滨河公园里去寻找。这个公园算是较偏僻的了,河对岸就是安徽一所学院所在的“江中屿”,绿草如茵的球场,芦花飞舞的水滨,充满了野趣。我散散慢慢地打量着两岸的江景,眼睛却落在了几棵靠近新小区的栾树上。那浅黄色的栾花,好像透着几分淡淡的忧伤,寂寞开无主地摇曳在晨风里。
回浙的路上,我翻看了微信公号上的资讯,知道黄山栾的故乡不只是安徽,实际上浙江、江苏、两广、两湖几个省份都是。今年我到黔南的荔波县城小住,早上起来一个人散步到清澈的樟江之畔,一眼便瞧见了一小片的栾树林,树上黄花与红果相映成趣,透过枝头的花朵,远处起伏的峰林也变得更加秀美。这是我今年第一次象模象样地欣赏它,所以在江边逗留了好久。
相对来说,杭城的栾树花期要比安徽或者贵州要迟一些。观察了这些年的栾树花,我的心里好似藏着一张清晰的赏栾图,哪哪儿的栾树长的树势咋样,心里大概都有个谱,就像一个个熟悉的邻家孩子,在他们成长的路上始终有我目光的抚慰和陪伴!
处暑之后透出的丝丝清新爽朗的秋意,如果不是细细品味,是不易觉察的。傍晚下班路上,与西斜的骄阳遇个正着,秋老虎也没以前那么咄咄逼人了。那是一张严父的脸,一副威气凌人的外表中泄露着不易揣摩的慈爱。走在大路上不用刻意的斜进林荫下躲避强光的照射,脸上虽然也有热气但并不会马上出汗。这个时候的晚散步,着实可以多留意初花期的栾树了。
钱塘江北岸的游步道里,是赏黄山栾的好地方,有几棵黄山栾窜得老高。如果初秋时节来这里,栾花或者嫩黄,或者澄黄,灿灿然欣欣然,上下如麦浪翻涌,十分闹腾。黄色小花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模样儿很有趣。它的几枚花瓣开在花蕊周边,很像寺院里的出家人,那身上穿着的明黄袈裟,凝神看着就隐隐觉得有一股佛缘。花的基部缀着一点胭脂小红,十分的俏趣,容易使人联想起小雄鸡通红的鸡冠,或者农家逢喜庆大节时做的小方糕,那上面故意点了个小红点,记得小时候就会先捡有红点的糕来吃。
这么多的小米碎花集结在一枝上,也许还不怎么抢眼,但当满树的枝梢上都绽放了黄花,这明黄嫩黄的景象就有了震撼的力量。这时,我自然会想起辛弃疾的诗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我知道,诗人写的是元宵的烟花,但这种视角效果却是类同的。不信,凡是长有栾树的地方,你俯下身子瞧瞧树下的草地,总洒满了一地凋落的黄粉,那是一片让人心疼的栾花雨呀!
钱江新城里的几棵成熟高大的栾树,如领衔主演的明星一般,盛开的栾花风姿绰约地甩开一头黄灿灿的秀发,个中杂陈着如胭脂一般的粉红,装扮着秋日由葱绿转墨绿的树林。殷勤的栾花并不只在老树上绽放,富春路或剧院路上几棵还幼嫩如少儿的,也迫不及待的抽出嫩黄的细芽,愈发觉得娇少可爱。
我非常好奇的是,以前那么多悠悠岁月里,一样的秋高气爽,一样的轻风拂面,怎么都没有特别的在意,原来在江南的城池里,在一排排表面上葱葱郁郁的树群中,潜伏着那么多的黄山栾呢?
实际上,黄山栾的开花静谧无声,细水长流,是个超长待机的主,所以几乎没有人关注她,只有夏日里的鸣蝉与她隔树相望。说来也奇怪,我发现伏天的蝉声总是从樟树、苦楝树、无患子树等其他树种上发出的,好像它们并不习惯栖息在栾树上欢唱。
当中秋过后天气开始渐渐转凉的时候,寒蝉凄切几近哽咽难言,一声比一声哑弱,也没有了周边蝉群的和声同唱,但这时的黄山栾反着寒蝉的韵律,愈发铺天盖地,愈发娇艳欲滴。之前是鸣蝉声嘶力竭地为栾花欢歌,此后是盛开的栾花给寒蝉以绵绵的温情了。
特别可喜的是,当栾树的黄花上长出粉红稚嫩的果荚之时,觉得它几乎变了个性子,由慢郎中变成了急先锋,短短的几个星期不见,一串串红扑扑的蒴果便会挂满你的眼前。越是日照较长的地方越是鲜艳,雄纠纠气昂昂的黄金铠甲一身戎装,看上去挺飒爽挺威武!如果恰巧看到栾花一半,蒴果一半,嫩黄与红褐相生相长,那色彩不但斑斓多姿,而且非常神奇,两种不同风格的花和果,就像一文一武不同禀性的孩子,都能完美融合在同一个母亲身上。
栾树的花就像让人怦然心动的伊人,夏末秋初一路行来,一张张挥之不去的容颜,一阵阵烂熟于心的气息。我内心其实很清楚,栾花并不是一夜之间就窜黄出挑的,蒸烤模式下的酷暑里鲜有心思去捕捉她第一声淡黄的微笑罢了。只有到了风轻气爽的中秋之后,才会有足够的闲情,去与盛妆之下的它们意气相投。
并且,之所以随处都能看见它的倩影,其实也算是一种“情感效应”吧。就像校园里青涩的初恋,一旦心仪暗恋了某个女神,便会觉得,在食堂,在阅览室,在操场上,在校园任何一条林荫大道下,随便哪儿都会遇到她。说不清这是真的偶遇还是蓄谋已久的邂逅。
莫怨中秋花事少,秋在枝头栾树花。嫩黄红粉的栾花视觉盛宴,差不多独自包场了早秋的颜色!它不同于绚丽的烟花,盛极一时顷刻而衰。往往要横跨从灸热的八月到凉意浓浓的十月。只要你有心,它就有意,在市井的一个个路口,一见如故的向你招手致意。但我觉得,它又不同于寻常的桃李芬芳,那是一种草木趋于盛年之后的华丽转身,如人过五十而知天命后的沉静和豁达,是春华秋实的宿命所归。
黄山栾天生一种“谦谦君子”的品性,它不会与湖塘里奕奕风篷举的荷花仙子争宠,也不会与一年占得四时春的月季媲美,它开的碎花儿,在许多人眼里就是老树换季的新芽儿!从来没有正儿八经的将它当花对待过。
栾花拼尽心气的枝繁花茂,只是将自己经年积蓄的所有力量和美貌给予果实,秋风轻吹的时候愉快地完成着花与果的交替传承。栾树从夏末的淡黄色、金黄色到初秋的粉红色、橙橘色,直到秋末冬初的深褐色,最终的目的是“混搭”出了深秋斑斓的色彩。当排山倒海的栾花在秋风里瑟瑟作响的时候,时令就像京剧里缀满了头饰的女主角,终于在红枫、银杏等众多有色树叶的簇拥下,登上金秋千姿百态的颜值巅峰!
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中曾经说过: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在这个繁复而并不璀璨的人间烟火气里,我们如果能找到栾树下一些令自己温馨的感动,找到那些藏在绿荫里的细微美好,就会觉得秋日里的所有行走都变得有滋有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