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马黎
中国共产党党员、浙江日报报业集团退休干部、宋史学者傅伯星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年8月23日1时17分在杭州逝世,享年85岁。
上世纪80年代,傅伯星在《浙江日报》做美术编辑,开始断断续续地画一些南宋的连环画,之后在南宋建筑、衣冠、饮食等方面研究颇深,著有《大宋衣冠:图说宋人服饰》《大宋楼台:图说宋人建筑》《岳飞正传》《南宋皇城探秘》《图说南宋杭州地名故事》《图说南宋京城临安》《杭州街巷旧闻录》等。傅先生从事连环画创作50多年,代表作有《南宋风云录》《兴唐传》。就在3个月前,5月25日,他的连环画代表作《南宋风云录》暌违十年后更名为《南宋风云连环画》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重新出版,那天,傅先生依然坚持参加了新书首发式。
这些年,傅伯星每天的“工作”,就是画南宋,写南宋,每次完成,都会拿起他的PAD,发个朋友圈,再用微信把稿件发给本报记者。2022年,傅伯星在钱江晚报客户端开设“老傅画宋韵”“老傅谈宋韵”专栏。
2017年,摄影师肖全来杭州拍摄100个杭州人,特意到傅先生家里,为他拍了一张照片。
2018年8月,钱江晚报记者专访了傅先生。南宋的西湖长什么样?那时候,他正一笔一笔,把逝去的历史画出来。
此刻,读一读傅先生画西湖的故事,以此为念。
前几天,去了趟傅伯星先生家,主要为了送一张摄影师肖全给他拍的照片。
去年夏天,肖全来杭州拍200个杭州人,特意跑到了傅伯星家,“我请他转身坐在自己的画作面前,他的身体一半在南宋,一半在杂乱的书桌前,盯着我的镜头抿嘴一笑。南宋的遗风就在眼前。”他当时这样说。
刚踏进先生家里,门还没关牢,一个小女孩和妈妈从楼上走下来,经过家门口,“小朋友等一些,送你一本书。”傅伯星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老底子的小人书,走出来给她。
一看,《秦琼卖马》,傅伯星和其他两位画家合作画的,还是过去的小开本。这样的连环画,现在已经不太看得到了。小姑娘拿着新奇玩意儿,“谢谢爷爷”,甜滋滋地走了。
一些老杭州应该知道傅伯星的名字。
上世纪80年代,他还在《浙江日报》做美术编辑,开始断断续续地画一些关于南宋的画。但一下笔,心里有点发虚:在纸上呈现的每一样东西,都需要有细节支撑,怎么办?他开始东奔西走收集南宋的文史资料,1990年提前退休后,长期从事插画和连环画创作,兼涉南宋史的研习与写作,出版了介绍南宋及杭州文史的图书十种。这么一写一画,已经三十多年了。
我去送照片的那天早上,台风刚过,不算太热,但手机一查,实时温度也有31度。先生家里没开空调,也没开电扇,很奇怪,我坐着居然不太热。
“越是天热,我状态越好。”
画桌上ipad亮着,微信开着,相册里放着各种画。
傅先生今年79岁,6点多起来,一般8点开始画画,“上午凉快,状态好。”午睡起来的活动:刷屏,烧饭,“调剂下情绪。”晚上看完“阿六头说新闻”就睡觉了。
他每天可以发五六条朋友圈,各种新闻,南宋考古和历史的新闻比较多,而老先生最近画了什么,看朋友圈就知道。比如我发现这段时间,他常常会贴一些新作,线描草稿,都是杭州著名的景点,然后配一段小日记——
草图构了三整天,不赶,慢悠悠地画,用放大镜看原图《西湖清趣图》,尽量按其所示画出当时原意,让人知道南宋此景点与今天的不同。由于开始画在旧熟宣上,且净寺画得太大,昨日上街复印两份,再回来重画净寺,今日再出复印得此。但构线已觉力不从心,已无法如当年般有定力,明日且勉力为之,千万不可心急!自勉。
这张《雷峰塔》,就摆在客厅的沙发上,画面绷完已经好多天了,迟迟没有继续下一步:打线。
“精力不是很集中就不画,一定要养精蓄锐,很有把握了再来画。”
有时候,他也会发发牢骚。
看来,这段时间,老先生每天拿着放大镜,就做一件事:重画南宋西湖三十景,并发动他的学生一起画。
这三十景,是他自己从《西湖清趣图》里“抽”出来的。
有必要再补充下《西湖清趣图》的知识——现藏美国弗利尔艺术馆,为水墨设色纸本长卷。此前,对于作者和年代一直有争议,大部分专家认为,《西湖清趣图》表现的是南宋晚期的西湖人文景物,而且是写实的。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郑嘉励曾写过一文,结合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他认为《西湖清趣图》描绘的是南宋末年或可稍晚至元初的西湖,且无论该画创作于元代、明代或更晚,均应该严格参考过南宋末的“粉本”。
傅伯星的学生方竑画的钱塘门线稿
傅伯星为什么还要重画?
他也认为,画中的西湖景观,应为宋末元初,他想通过“再画一遍”,来证实这件事。
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对南宋西湖的风景,基本上是没有概念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样子。而那时的风景,跟我们现在基本上不一样了,很多已经没有了。”
而还有一件有趣的事:纠错。
研究过《西湖清趣图》人应该都发现了,这个画家的技法很一般,用傅老师的话说,“不是很到门”,比如画画最基本的技法‘透视原理’都没掌握,很多桥、亭,都画得不对。”
傅伯星觉得,这幅画可能带有导游图的性质,“游客或者买家可能有个要求,你要把西湖的所有景点都能正面显示出来。所以很多景点都拉平了,看到的都是正面,不符合透视。”
比如西泠桥。
我一看,这是桥?明明是门啊。
《西湖清趣图》局部,注意中间这道红色的“门”
傅伯星一笑,“我画了半天也觉得奇怪,最后对照了《武林旧事》里的方位才搞清楚,原来是西泠桥。桥上有门,但他没有掌握复杂的透视原理,画成了不可识的模样。其实在南宋时候很多画家透视掌握得非常好。严格来讲,他可能不是一个画家,而是一个刚入行的民间画工。”
傅伯星重新还原了一下,发现南宋的西泠桥比断桥更加通透秀逸,与孤山隐士林和靖、葛岭西下的古刹相得益彰,很有诗意。“因为桥下多排柱,也称之:多排柱桥。这一类型在涌金门城外还有一座,只是没有门。”
傅伯星画的西泠桥线稿
当然,我们现在的西泠桥已经大不一样了。
“如果我不去画,没人去做这件事了,大家都不知道南宋时候的样子了。”
再说说我们熟悉的断桥。
这一次,画家在技术上没出问题,但问题是,你能认出这是断桥吗?
傅伯星画完后,又发了一个朋友圈——
“这是南宋时的断桥!终于在《西湖清趣图》看到他的真实形象。红栏、红立柱(桥下),白色桥墩,在青山绿水中鲜明夺目。桥面有石阶,桥两头各一对风向标杆,与《清明上河图》中虹桥两端的风向标杆一脉相承。以后拍南宋西湖电视时,别再套用今桥,勿忘勿忘!”
我们说说区别。
南宋的断桥没有亭子,而我们现在的桥畔有一座著名的“云水光中亭”;
桥墩设有两对华表(对,南宋的华表就是这样子的),也就是傅伯星说的风向标。桥堍华表,是两宋常见的名物。《清明上河图》虹桥两侧,也有同类的华表。但现在的断桥上没有了;
画中的桥有三个桥洞,上面有台阶,比较陡。而我们现在的断桥长而平。
最重要的是,南宋的断桥居然是红色的。
“这个断桥多少好看,当年‘西湖西进’时,我们不知道这个图,不然可以建议恢复。”傅伯星说。
红色?会不会是画家的艺术创作?
我们来读诗——南宋诗人董嗣杲《西湖百咏·断桥》:“绣毂青骢骤晚风,柳丝翠袅石栏红。彩篙刺水停飞鹢,华表侵云截卧虹。”
可知断桥的华表、勾栏均作红色,与画中的断桥设色一致,也证明了《西湖清趣图》所绘为南宋末年的西湖。
傅伯星画的南宋断桥,线稿,之后将上色
“这些知识如果不单独拎出来,杭州老百姓永远都不会知道。很多讨论现在还是局限于圈子里,爱好者或者是对宋画比较感兴趣的小圈子。”傅伯星说。
请注意傅伯星画的断桥边上,西湖中的小船。他的放大镜又挪了过去,还请学生在pdf里做了一个比较,包括临水矮墙——
小船,仅三小间,无首尾舱。船工摇橹以行,此外还有无舱的小舟,划桨行舟。这些小舟中有两款有小舱者一插红旗,一插白旗。
傅伯星从相关记载推测,红者可能是水警,因当年有个机构叫“排岸司”,专管内河水上秩序,其船漆红。白者可能是水上售货(酒食)船、白旗原来可能有字,但因旗子画太小了没法写入。
“卷中凡临水地面,几乎皆有矮墙和栅栏,是为警示和防止游人不慎落水。”
还有一座瞭望塔——
这是火警瞭望塔,上世纪五十年代吴山火警瞭望塔的形制与它基本一致。
如今已经消失的西湖风景,傅伯星都要把他们还原出来。
有一座建筑,叫“德生堂”,估计大部分人都没听过。
他拿放大镜仔细在孤山周围看了一圈发现,《西湖清趣图》南北二山(包括孤山)凡面向西湖的山坡上,竟然排列着众多高台建筑,约今天望湖楼的地方,整个山坡被包装成了一座巨大的高台基,外立面镶满了卐字形砖雕(因为作者没画好),台上就建了五开间的德生堂。
傅伯星说,这超大体量的建筑并不是什么朝廷或首都的重大建筑,仅是一处公共场所:每年四月初八日在此举办佛祖诞辰纪念礼拜活动。
“如果临安府没有充裕雄厚的财力基础,没有周边众多高台建筑的成功示范,要建成这样一座并无经济实效的‘民心工程’,几乎是绝无可能的。如果你不把它单独画出来,我们无法知道当时还有这么一个建筑。所以我就要重新用今天的技术把它画清楚。我一开始以为是两层高台,画了以后才知道,这个不是高台,而是高台的顶平面。像这种缺点就要把它纠正过来,不然别人看不懂,也会造成误解。”
傅伯星还原的德生堂
还有三座岛——请注意,不是我们熟悉的“湖中三岛”。
“这里有个非常要紧的事情,南宋外西湖上是没有岛的,杭州人熟悉的小瀛洲、湖心亭、阮公墩,都是明清时期形成的。但是,苏堤西侧从南第一桥到南第三桥,有三座半岛或小岛,都以岛上的主建筑命名。”傅伯星对照了周密的《武林旧事》,《湖山胜概》一节,“一个个对下去,就找到了它们”,依次为先贤堂、湖山堂、三贤堂。
“写西湖的诗词里,经常会提到它们,但没有人知道样子,我也想画过好几次,都是凭自己瞎想,后来看到这个才知道原来是怎么事情。”
傅伯星说,三贤堂是白居易、林逋、苏轼的纪念馆,岛面积显然比湖山堂岛小许多,但入口处外,木衡门两侧筑白墙围成左右竹园,内各一亭,颇有文人高逸潇洒的风范。过桥后的建筑也量体裁衣,特别紧凑,就东向正堂后屋各一间外加坊门廊屋,曲折而围成一院。唯院内外南北两端临湖各建一水堂。
这里,又要提提那位画家的技法了。
“作者为了让本来囿于透视无法表现的南水堂正面让人看到,就将它强行扭过身来,原来装着红格子窗共三开间。看起来虽然太过别扭,实也用心良苦。”
《西湖清趣图》里的三贤堂
傅伯星复原的三贤堂
先贤堂,大约是今天的花港公园,但是,后二岛不知何故在元代就消失了,从此退出了人们的记忆,再无人知其大概。如果说,《西湖清趣图》让消失长达约六百年的堤西二岛重新浮出水面,那么傅伯星用画,让它们真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消失的风景,还有一座“显应观”。
“灵芝寺,就是现在的钱王祠,旁边是显应观,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地方。过去一直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看完画以后才搞清楚原来就在钱王祠的旁边。这块地现在还在,就是建筑没有了。”
《西湖清趣图》里的灵芝寺和显应观
傅伯星画的灵芝寺和显应观(线稿)
更有意思的是,南宋西湖的导游,曾设计过一个“南宋西湖一日游”。对照着画,我们来听听古风“导游”傅伯星先生的解说词,回到南宋初夏的一天——
先南后北,从涌金门外上船,向南在船上观赏灵芝寺(今钱王祠)、显应观、聚景园等一应景点的外貌,至长桥折西在夕照山前上岸,游雷峰塔、净慈寺,回船稍前折西,沿苏堤东侧湖山堂前泊舟上岸,刚好时近中午。
画中此处前后停泊着五六艘大型画舫,岸上西边排列着四座简单的棚屋,靠入口木衡门处还飘着一面“招幌”(广告旗),但字迹不清。此处即为游人购买点心小吃和土特产品的湖上市集。
过了堤西小石桥,迎面是白坊门和白墙围成的院落。院内外桃红柳绿,兼有小亭。其西巨杉高松中有歇山顶红墙数段,朝南排列,可能为湖山堂主体建筑。上述院落之左,地面向西退入,又有坊门二进院落,屋皆东向,唯南向面湖之处有两排屋面特长,并改为坐北朝南。其最前一屋,可能就是记载中颇受称道的、面宽十一间的水阁。因透视所限,作者无法作正面描绘,不过总算找到了它的下落。
南宋三十景,傅伯星希望年底可以画完,再调整一下,争取明年公开展览,“让杭州人见识一下真实的南宋西湖。”
“画这些风景,最难的是识别。因为有些不合理的,要搞清楚为什么出错。”傅伯星说,像《雷峰塔》,第二天上午,他只准备用淡墨勾后面的山,“一天只能做这件事,多做肯定做坏了。”
《西湖清趣图》中的雷峰塔,五层八面的木构廊檐结构,是今日所见南宋雷峰塔最具体的图像,也是南宋庆元元年(1195年)重修后的形象。《淳祐临安志》卷五《院》著录有当时的修塔记文《庆元创修记》。2000年,雷峰塔遗址出土《庆元创修记》残碑,文字全同。重修后的雷峰塔,塔西有塔院显严院。《西湖清趣图》雷峰塔下,绘有规模可观的塔院,即显严院,位于雷峰塔西面,符合“旧在塔西”的记载。
傅伯星画的南宋雷峰塔和显严院,筑于高台基上
“《西湖清趣图》中画得最详实的是聚景园和玉壶园(御苑、王公贵族私家园林),前者沿湖两个半园形的柳堤尤其出人想象,非亲见者不能道。”
傅伯星还原的聚景园和玉壶园(线稿)
当然,画起来也很吃力。
“它在中国绘画的门类里属于界画,就是古代以建筑物为主的山水画。古代有专门打线的尺子,就是界尺,墨不会沾上去,所以画画用界尺来画,画的时候就要屏住气,如果屏不住气,一下子画出去了,在绢上画错了是很难改过来的。”
拜访这天,太太正好出去了。而前几天,傅伯星朋友圈发了张照片,他一个人在画画,一只小狗趴在他的凳子下,陪着。狗狗是女儿带来的,在老爸家寄放了几天。
“一个人画画时,有人在旁边呢,嫌烦,特别是我画得很仔细的时候,她突然提出一个问题……哎,我这个老太婆会猛然提出一个问题,恼火得很。”他笑,“但有时候呢,画都很累,想要讲话的时候,又没有人讲,那狗在旁边,就跟它讲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