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马黎

在今年年初的2023年度浙江考古重要发现评选现场，主持人之一、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书记罗汝鹏有一句感叹：“浙江做商周考古的人，一直觉得‘越’的名声不够响，我们对良渚是非常嫉妒的。”

但是，如果你关注浙江越国考古这两年的进展，出镜率很高，重磅也很多。

8月29日，绍兴博物馆，一个新展览开幕，良渚博物院院长、考古学家徐天进题写展名“考古越国”。而罗汝鹏这次特意穿了一件黑衣服主持，开场白是这样的：“文献里越为禹后，夏王朝尚青，着黑衣，希望大湖头也能找到一些黑衣的证据，找到一些历史的传承。”

2500年前，人们住在大湖头。

“越国考古：绍兴大湖头遗址发掘成果展”由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和绍兴市文化广电旅游局（绍兴市文物局）联合主办，在绍兴博物馆临展一厅免费对公众开放，首次集中展示绍兴市越城区大湖头遗址自2021年以来的考古发掘成果。

看到这个年份，大家可能会觉得，啊，原来这么久了。考古就是这样一种细致入微层层剖析的科学工作，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说展品前，先了解下背景，大湖头为什么重要？

大湖头遗址在绍兴市越城区人民路1号地块，属于城中心地段，也在绍兴越国都城遗址中心区域范围内。

此句有深意。

越国是东周时期最重要的诸侯国之一，也是浙江有明确文献记载历史的开端。而绍兴又是越国的都城，越国在此发展壮大，立国称霸，走向全盛。所以，绍兴越国都城遗址的考古工作，自然是越国研究的重点和关键。

大湖头遗址发掘区航拍

2020年底，为结合绍兴市人民政府招商引资计划，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进行前置考古勘探，发现了一处大面积的古文化遗址。2021年至今，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绍兴市越城区文物保护所对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完整揭露了一处东周时期越国都城范围内的聚落遗址。如今，田野工作即将结束。

大湖头遗址的主体年代，正值越国崛起和鼎盛之际，也就是允常和他的儿子勾践的时代，是越文化最典型和核心的代表，遗址出土了丰富的越文化遗迹遗物，是当前越文化、越国历史研究历程中信息最丰富、内容最全面的一次考古工作。

先看数量，出土的完整的和已经修复的小件器物有3000多件。这次展览，从3000多件里精选了400多件（组）文物，包括青铜器、原始瓷器、陶器、木器等，同时展示了文物保护和科技考古的最新成果，设置了触摸出土文物标本、打卡盖章等互动体验。

再看质量，先粗暴地抛几个第一次吧——

第一次在遗址中出土成组原始瓷乐器；第一次科学发掘出土的越国木桨、铜戈形器、金属锭、石范等，较全面反映了生活环境、建筑和居住形态、生业经济、青铜冶铸等生产技术，展现了两千多年前的越人独特的文化面貌。

可以说，大湖头遗址的发掘，开启了绍兴越国都城大遗址考古工作的序幕。在聚落考古理念方法指导下，第一次通过大面积发掘、系统记录和采样、多学科合作，较完整揭露一处典型的越国聚落，获得了“2022年度浙江考古重要发现”。

所以，大湖头作为新起点，这几年，绍兴尤其是越城区，发现了大湖头、亭山、南山、木栅桥、稽中等一批大面积的越文化聚落遗址，掌握了明确的出土信息，提供了越国历史的实物证据，是越国考古的新突破。

2022年，大湖头也在钱江晚报的报道中出现过，那一次，正在发掘中的它，是招聘考试场地。25个年轻人在这里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田野考古考试，也是省考古所第一次在考古工地进行招聘考试。其中几位考生，如今已经在考古所工作，有的还参与了这次布展，可以说大湖头是人生见证了。而大湖头的生命，也由考古人留住、延续。

所以，这次展览此次展览的策展人，正是大湖头遗址考古发掘项目负责人游晓蕾，商周考古室和项目管理部的年轻人一起完成了展览筹备，妥妥的考古所定制。你会在展板上，看到考古人的手绘图，还有各种小手工，包括沙盘。他们，是最了解大湖头的人。

比如，大湖头人住什么房子？

“这么低湿的环境，大家一开始都不确定会有这么大面积的遗址，人们怎么会选择这么低湿的环境生活。”游晓蕾说，发掘时碰到雨季，一个月只能做半个月，因为这里实在太低洼了，一下雨，整坑的水，抽水就要好几天。

越人当然也想过这个问题。

2500年前，为了适应潮湿环境和泥泞地基，越人营建了干栏式建筑。大湖头遗址发现了不同类型的干栏式建筑基址，可能有不同的功能和用途。

干栏式建筑F6想象复原模型

干栏式建筑F2想象复原模型

大型基址F3

比如3号房子（F3），属于大型建筑了，面积至少有600平方米，仅存地梁痕迹，根据大湖头发现的其他建筑基址，结合南山、稽中遗址发现的建筑基址，推测应该是在大面积长条形地梁上立木桩的建筑。周围洼地里，还出土了很多原始瓷杯，可能也与建筑的功能有关。

“至少300多只，我都怀疑是不是集中喝酒的地方。”晓蕾笑。

人的适应能力和改造能力很强。干栏式建筑，河姆渡人就早早用上了，且宁绍地区一直有这样的传统。

比如6000年前宁波何家遗址的干栏式房子，就和2500年前的绍兴大湖头8号房子撞脸了，都是条形地梁（基槽）上立木桩和其他木桩组合作为基础的建筑。

最近，稽中遗址首次发现了筏状地袱这种独创的基础构筑形式，还有一种形式，是由木垫板+方柱，这在越国比较普遍，亭山遗址也发现过。

不过，水网密布，不等于淡水资源丰富，低洼的地势导致河湖易受咸潮影响，沼泽湿地里的水较为浑浊，也难以满足生活的需要。为了得到洁净的生活用水，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已经懂得挖井取水，比如良渚人。到了越国人这一代，当然也早早get了造井技术。

大湖头遗址发现的越国水井，以竹竿和竹枝交错编织加固井壁，防止垮塌，井底铺垫砂层。这在南山头遗址也有发现。一键get手绘图——

住在干栏式房子里，大家都干点啥？吃吃喝喝自古就是人生第一大事。

神探李昌钰说过，垃圾像历史书，记载着一切。对于2500年后的我们来讲，越人的“垃圾坑”就是“聚宝盆”，是复原历史的真实现场。我们说的垃圾场，专业术语就是灰坑。在大湖头遗址发现了很多灰坑、灰沟、水井等遗迹500多个，出土了很多生活用品。

“有几个很像集中填埋的垃圾场。等于去掏村里的垃圾坑，就能知道大家吃什么用什么。”游晓蕾说。

灰坑发掘二分之一时的剖面及陶片

不过，大湖头人的灰坑有点特别，出现了礼器。

礼制，是维护国家统治和社会秩序的重要手段，具体表现在祭祀、宴享、丧葬等仪式活动中。礼器，是进行仪式活动的特定器物，是礼制的具体表现。礼器往往由比较珍贵或特别的材质制作成专门的器形，容器、乐器是两大基本门类。

“礼崩乐坏”“礼失求诸野”，是对东周时期礼乐制度的描述。考古工作发现，东周时期的诸侯国大多形成了各自的礼乐使用制度和等级秩序。而模仿铜器造型制成的原始瓷礼乐器是越地礼器的特色。

大湖头遗址中就发现了具有越国特色的乐器，材质主要是青铜和原始瓷。

有一处灰坑（H244）坑口覆盖树皮，坑内出土了原始瓷句鑃、錞于，而且是成套的，这很特别。

原始瓷句鑃、錞于出土现场

句鑃（diào），吴越地区很流行的青铜乐器，长得和编钟差不多，但它是口朝上的，主要用于祭祀和宴享；錞（chún）于，主要用于祭祀和军旅。这两种乐器都是春秋晚期到战国时期流行于越地的特色乐器。

要知道，原始瓷质乐器，不是生活用品，以前主要作为随葬品出土在高等级贵族墓葬中。烧造原始瓷的窑址中也有少量出土，一般被认为是明器，不是生活用品。这次，大湖头遗址出土的原始瓷句鑃和錞于，是第一次在生活遗址成组出土原始瓷乐器。

原始瓷句鑃和錞于

原始瓷錞于

发现的越多，问题也就越多。原始瓷乐器，为什么会在生活遗址出现，而且还是成套的？

还有一个特别的。

灰坑里发现了很多日常用器——这不特别，比如烧菜煮饭的炊器，有夹砂陶鼎、釜（甗）、支座、泥质陶甑等。

除了炊器，还有盛器，种类也很多，有泥质陶盆、豆、盘、罐。

特别的地方，在于印纹硬陶和原始瓷。

游晓蕾说，可能以前发掘的遗址较少、墓葬较多，印纹硬陶和原始瓷更多在墓葬里出土，但在大湖头这样的生活类遗址，发现了很多原始瓷碗、杯，还有印纹硬陶坛、罐。比如有一个印纹硬陶釜，有格挡，中间有箅子，可以蒸。把箅子拿掉，就可以煮。小日子相当讲究。

蒸煮两用

半人高的印纹硬陶坛子，像腌菜罐，里面装什么？未知。还有很多印纹硬陶罐，又做什么用？

大湖头人笑而不语，游晓蕾也没有给答案，不过，她在展板上放了一张图片——距今2500年，请注意，和大湖头人同龄，江苏溧阳子午墩墓葬出土了同款印纹硬陶罐，里面装满了鸡蛋。

2500年前的鸡蛋，你值得拥有。

“这个遗址最大的价值，就是提供了很多日常生活的细节和场景。这在墓葬里比较难找到。”游晓蕾说。

垃圾坑里还出土了好几个编织的篮筐，还有一支木桨，断了好几节，却是第一次考古出土的越国木桨，为越人的舟楫渡生提供了实物资料。

木桨出土现场

生活用品这么高级，吃货不会少。

因为骨骼在潮湿环境中不易保存，大湖头遗址出土的动物骨骼比较少，只有少量鹿角、鱼骨，不过，遗址出土了网坠、铜鱼钩等工具，渔猎是越人食材的重要来源之一。

网坠和鱼钩，跟现代人用的也差不多。怎么用，看手绘图——

越人的蔬菜瓜果植物菜单就丰富了，紫苏、葫芦、甜瓜、李、梅、桃、猕猴桃、葡萄……这是野生葡萄哦。还有香榧，也是第一次在遗址中出土。

另外还发现了较多炭化米和大量水稻小穗轴，在粮食作物中占据绝对优势，稻米应该是越人的主食。除了稻米，遗址中还发现了少量粟（小米）和大豆。

这些可以算是常规款，看完这个展览，我还有个感觉，大湖头人大概是工具控和兵器控。

晓蕾说，铜器总共出土300多件，大部分是工具之类的小件铜器，容器很少。

工具

各种工具

不同的金属刃套

比如生产工具，石锛、铜锄、铜凿、铜铚、铜削刀（锯）、铜尖状器……细到针，大到削刀，你想要的，这里都有。作为工具技术盲，傻傻分不清，不急，策展团队画好了示意图，清清楚楚——

说几个特别的。

有一件小工具上，有两个小孔，方便系上绳固定手指，这就是铜铚（zhì），也叫爪镰。铚，古代一种短的镰刀，可以割穗。

还有一批精细工具，可以随身携带，比如铜削刀（锯），很轻巧的一把，用处多多，削竹简，拆封信，没事切个水果，女生还可以用来刮眉毛，这在同时代的湖北九连墩楚国贵族大墓（漆木梳妆盒）、河南信阳楚墓（书写工具箱）都有同款工具出土。

越人的兵器就更不用说了，在东周时期已名声大噪。通过礼器和兵器的对比可以看出，越人不太流行使用青铜材料制作礼器，喜欢制造青铜兵器，而且合金配比合理，铸造技术高超，形成了越国的优势产品。大湖头遗址发现了铜矛、铜镦、各式铜镞等。

请注意下面这把铜矛。

兵器往往在征战中随身携带，生活遗址里出土较少，大湖头遗址发现的兵器不多，但依然可以反映工艺。这把铜矛采用了镀锡工艺，两千多年后，依然可以感受到寒光。

此外还有铜器盖、铜戈形器、铜饰件、铜带钩、水晶玦等。

海报款，铜饰件

水晶玦

铜戈形器，很特别，类似铜戈，但薄薄一片，有点像玩具。目前这类器物主要发现于绍兴地区，大湖头遗址是第一次通过考古发掘发现了铜戈形器，明确是东周时期越国的器物。铜戈形器显然不是实用的兵器，有学者认为是越国的铸币，也有学者提出是冥币或明器。

出土

游晓蕾在展板上提问：大家怎么看呢？

最后再来说一个第一次。

你有没有疑问，这些青铜工具，哪里来的？

灰坑里还发现了冶铸的原料，有粗铜块、铜铅合金块、铅锭、锡铅锭等铸铜原料，还有石范等铸造工具，很可能这些青铜工具是就地铸造的。

游晓蕾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虞挖河道时虽然挖到过金属锭，但不是科学考古发掘。大湖头的铅锭等金属锭是第一次通过考古发掘出土，可以明确是越国的遗物。

最后，放一张大湖头人的生活现场，来自游晓蕾画的想象复原图，一目了然。

游晓蕾绘

（部分图片由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提供，手绘图：郭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