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前所未有的黑塞:不合群的怪人,神经兮兮的i人

身边24小时 2024-09-02 18:15:33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以小说闻名于世,同时也是出色的诗人与散文家。黑塞的散文记录了他对历史、社会的观察与思考,也反映了他个人生活的变迁。《聊聊疾病聊聊天》包括三辑,收录黑塞对疾病、生命、自然的观察与思考。

第一辑《温泉疗养客》记叙黑塞因坐骨神经痛到巴登疗养的故事,被誉为“黑塞最幽默的作品”。黑塞在书中是一个高度敏感的患者:在病痛和无聊之间来回受折磨,被邻居的噪声打扰而心生怨愤,疗养期间暴饮暴食、无法抗拒赌博的诱惑,陷入消费主义日常的深深荒谬。但黑塞相信人性的复杂和一体性,最堕落的人也可在顷刻间完全复原,经过疗养,黑塞重新认识了人与疾病的关系,获得了精神的新生。

第二辑《漫游记》见证了黑塞在阿尔卑斯山一带河谷漫游时的所见所悟,这里有明媚的阳光、斑斓的山色、质朴的农舍,黑塞仔细观察一草一木,不仅获得了身心的和谐统一,个体生命也在大自然的无限怀抱中领会深深的慰藉。

第三辑《秋日人生》记录了黑塞在瑞士山谷与湖泊间漫游、迁居、与朋友交游的经历,表现出作者对时间、友谊、信仰、生命本质的洞察。

我的邻居、我的敌人

此君大约四十三岁,中等个子,身材壮实,有点粗短,给人一种健康正常的印象。脸型和身材肥硕饱满,但还不到引人注目的地步,他肥头大耳,加上一副耷下来的眼睑,整个头部安在短而直的脖子上,全身看起来就像是扛着一大块重物。这个荷兰人动作稳重,举止无可挑剔,可惜他的健康和体重使他的动作和脚步又重又容易吵到人,这真是超过他的邻人之所愿。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抑扬顿挫,音调和强弱始终如一,平心而论,他看起来正经、可靠,令人放松安心,使人简直要对他产生好感。有点扰人的是他很容易得小感冒(顺便说一句,几乎所有温泉疗养客都有这种倾向),这使得他常大声咳嗽和打喷嚏,从中也显示出他的重量和力度。

这位来自海牙的先生运气不佳,做了我的邻居,白天是我的敌人,威胁和破坏我的脑力劳动,夜间有部分时间也是我的敌人,破坏我的睡眠。但我也并非每天都觉得他的存在对我是种惩罚和负担。曾有好几天,阳光灿烂,天气暖和,我得以到户外工作,在旅馆花园里隐蔽的小丛林中,把夹子放在膝盖上,我写着,思考着,做着白日梦或心满意足地读着让·保罗的书。但有许多阴冷的雨天,我只能整天隔墙面对敌人,当我静静地全神贯注坐在桌旁做我的事时,隔壁房里荷兰老兄不停来回走动,往脸盆里加水,往痰盂里吐痰,重重地坐到沙发上去,和他的太太聊天说笑,还接待客人。这常是我十分痛苦的时刻。这时我最大的帮助就是工作。我并非工作狂,也得不了勤劳奖,但是,一旦脑子充满一种幻想或一连串想法并且被它们迷住时,一旦开始试图赋予这些想法一种形式时,那么我便十分执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事更重要了。这样的时刻里,即使整个荷兰在64号房举行庆典,对我也毫无影响,因为我沉浸在那寂寞、神奇又危险的耐心游戏之中,它把我牢牢套住,我紧握住笔,让它跟着我的思路奔跑,在喷涌而来的联想中选择,非找出合适的词语不可。读者或许会觉得好笑,但对我们写作的人来说,写作永远是件令人痴迷、让人激动的事,像划着小舟漂在大海上,是一次穿越宇宙的孤独之旅。在三四个可用的字里选一个,与此同时耳朵里和感觉中必须把握住整个句子。在铸造句子、铺开结构、为架构上螺丝的同时,整章甚至整本书音调的抑扬和比例的匀称就会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存在于你的感觉之中,这真是一种激动人心的工作。就我自己的经历而言,我只知绘画时精神也是如此紧张、如此集中。一种颜色的旁边配上另一种,配得对配得准确,这是容易的,这能够学会,然后可以随时应用。但要在感觉之中持续见着整幅画的各部分,连尚未画出的也要考虑到,要真正感觉到错综复杂的颤动中密密麻麻的网络,这可真有说不出的难,成功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见文学写作本身会强令精神集中,这种高度紧张的创作冲动使得一个人可以不受外界干扰和阻碍。一个人,如果只能有舒适的桌子、最好的光线、自己习惯用的笔墨和特殊的纸张等才能写作,我总觉得可疑,谁都会找外在的方便和舒适,但若是没有条件,也还是能够应付的。就这样,我写作的时候,在我和64号房之间常能够出现距离感或隔离层,它保护着我,使我得以有一小时出活儿的时间。但只要我开始感到疲乏,隔壁的干扰就会特别显著,而经常缺乏睡眠,又大大增加我的疲乏。

睡眠的情况比工作差多了。我有一些心理学上关于失眠的理论,我不打算在此说明。我只想说,这种临时性的对荷兰人的免疫力,借助集中精神这种如虎添翼的力量而忘却64号房,对于工作总是有效,然而我的睡眠却没有这般好运。

失眠的人受煎熬的时间一长,就会像过分疲劳神经紧张的人那样,对自己也对身边环境产生排斥、痛恨,甚至毁灭的情绪。而靠近我身边唯一的环境就是荷兰人,所以在失眠的夜里,我心中堆聚起对荷兰人的厌恶、恼怒、怨恨,这些情绪白天也消解不了,因为压力和干扰一直在继续。每当我疲倦万分渴望安静,躺在床上却被那个荷兰佬弄得欲睡不能时,听着隔壁房里他饱足、坚定、结实的步子,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动作、元气充沛的声音,我就对他产生一种相当激烈的恨意。

不过我总算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这恨是多么愚蠢,我常能够嘲笑这种恨意,因而使它不那么尖锐。要命的是,这恨原非针对个人,我恨的是对我睡眠的干扰,恨的是我自己的神经衰弱,还有那不密封的门,然而一天下来这恨意会越来越不中立,越来越难以排遣,它会逐渐变得更愚蠢、更片面、更针对个人。最终,就算是我告诉自己,这不是这个荷兰人的过错,也没有什么用了。我就是痛恨他,并且不只在他真的使我厌烦的时候,也不只当他半夜里不顾别人大声谈笑重步走路的时候。我真的痛恨他,这是一种真正的、幼稚的、愚蠢的恨,是失意的做小生意的基督徒对犹太人的恨,那种愚蠢的毫无理性的恨,实际上出于懦弱或妒忌的恨,别人这么做时,我总感到遗憾,它破坏政治、生意、公众关系,我从不以为我会这样。我痛恨的不只是他的咳嗽、他的声音,而是他本身、他这个人,白天里随便在哪儿见到他,他都是一副兴高采烈、清白无辜的样子,这种相遇对我而言不啻遇到一个大仇人、一个害群之马,这时,我的哲学最多也只就能使我忍住不发作。他光滑快乐的脸、重重的眼睑、厚而带笑的嘴唇、时髦西装背心底下的肚子,他的行动举止,这一切组成一个令我厌恶的整体,我最痛恨的是他那许多显示力量、健康和兴致的标志,他的笑、他的好情绪、他动作的能量,以及他眼神中高傲的淡漠,这都是他生理上和社会地位高人一等的标志。一个人日夜使用着别人的睡眠和气力,不停享用吞噬着邻居对人的顾虑、安静的举止以及忍让的态度而自己毫不知节制,日日夜夜随心所欲让房间与空气弥漫着声响和震颤,这样的人自然容易健康,不会有坏情绪,他自然容易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样子。见鬼去吧荷兰佬!我隐约想起歌剧里那个漂泊的荷兰人,他不也是个可诅咒的魔鬼和害人精吗?我特别想起诗人穆尔塔图里所刻画的那些肥胖、懂得享乐、爱搜刮的荷兰人,他们把马来人吸个干净,换来了财富和闲适舒服的生活。穆尔塔图里,好样的!

熟知我的思想和感情、我的信仰和想象的朋友们能够想象得出,这种毫无尊严的状况带给我多大的痛苦,这逃不掉又非我心所愿的对一个无辜者的恨该是如何折磨着我、干扰着我。使我痛苦的倒不是因为我的“敌人”的无辜,以及我感情上对他的不公平,更主要的是因为我自己行为的荒谬,因为我的实际行为和我的知识、信念、宗教之间存在深深的原则性的矛盾。我一直认为,世界是一个统一体,一个神之手所造的统一体,一切磨难一切丑恶的存在,都是为了使我们感到,我们个人只是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必把“我”看得太重要,这是我的信念,对我而言没有其他想法比这更神圣。我一生经受过许多苦难,做过许多错事,自寻过许多无聊的烦恼,但我总是能够得到解脱,能够忘却自我、投入他事,能够感受统一的整体,能看出内与外、自我和世界的矛盾其实只是幻觉,于是心甘情愿闭着双眼进入整体之中。这对我从来不是桩容易的事,像我这么缺乏能力去接近神圣的人,世上少有,然而我仍然一回又一回地遇上那种基督徒称之为“恩赐”的奇迹,那种和解的、不再挣扎违抗的、真心乐意照做的神性经历,这也就是基督教的放弃自我,或印度的有关整体的理论。可是现在我再次身处整体之外,这个我是单独的、受难的、厌恶他人、怀着敌意的我。这样的我不是独一无二的,别人也是这样,有许多人一辈子在斗争,为力争自我与外界为敌,他们不知有关一体、爱、和谐的思想为何物,他们会觉得这些概念愚蠢可笑,现代人讲求实际的宗教正是以颂扬自我及其奋斗为内容的。可是只有质朴天真的人在这奋斗中会感觉良好,而得道者,以及经受磨难而后明鉴、经受磨难而后感觉细致的人,已没有可能在这种奋斗中得到幸福,他们只有在舍弃自我、经历一体时才可能感受幸福。啊,那些单纯的、能够爱自己恨仇敌的人有福了,那些永远不必怀疑自己的爱国者有福了,他们对自己国家的祸患和灾难一点儿也不必负责,过错自然都在于法国人或俄国人或犹太人,随便谁,反正一样,总是别人、总是“敌人”的错。或许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真的由于他们那种原始宗教而感到幸福,或许他们在那个愚蠢或特别狡猾的不事思考的盔甲中果真活得轻松愉快,令人称羡,虽然这也是很值得怀疑的,难道就没有一种共同的标准可以用来衡量我和那种人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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