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绪丽
小菜园里的芸豆老了。父亲走上前去拔掉所有芸豆架子,然后把那块土地重新翻整、起垄,撒下比米粒还要小许多的白菜种子。随着种子顶破土壳探出嫩绿小芽,夏天就真的过去了。
“当你的周围全都是人,你要试图调整心态、放缓脚步,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里一样,把自己渗透进人群里,而不是妄想试图用蛮力冲出人墙。”初夏,在西安,当我第一次听到一位年轻女导游分享她的这些经验之谈时,我非常震惊,但很快它的可行性也在人满为患的景区内得到很好的验证。
这个夏天,不论走到哪里,都像走进密不透风的大蒸笼,热得喘不过气来。“融进去”,只要能与暑热友好相处,我时时提醒自己,慢下来、不贪凉、多读书,心静自然凉。
妹妹带孩子从北京回来过暑假,父母的身边一下子热闹起来。父亲乐得载着他的外孙们去地里摘桃子、掰玉米,有时一天去两三回,回来时人人手里拿着蚂蚱、提着小桶,小桶里面有活蹦乱跳的小鱼。
母亲也没闲着,她做的饭菜常被妹妹拍下来发到“我家”的群里。于是,母亲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我开始照葫芦画瓢跟着母亲学做饭。
一日,妹妹在群里晒出一张凉拌马齿苋的照片。正为晚饭犯愁的我下班后特意去了趟小区附近的菜市场,恰看到市场入口处有个老太太在卖马齿苋。那些马齿苋是下午才从地里薅的,菜梗饱满,叶子水灵,我掏出手机付了钱。回家后我把马齿苋摘净焯水,拍蒜泥,拌时又加小红椒、滴白醋,最后装进白色瓷盘里。一同上桌的还有其他的菜,没想到最先光盘的是清凉爽口的拌马齿苋。
又一日,妹妹录了母亲包小包子的视频,不仅有母亲最拿手的麦穗褶,就连馅也是我爱吃的土豆肉丁馅。下班回到家,我模仿母亲做的流程,也给家人包了一锅土豆肉丁包子。包子出锅,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边吃边聊当天的新闻,咬一口包子,土豆本身的鲜配上肉的香,味道虽不及记忆里母亲做的美味,却也别样美好。
眼下正值黄瓜、茄子等夏菜逐渐退场而大白菜还没有出场的时候,初夏收获的土豆适时唱起主角。那日陪孩子在楼下玩,听到几位大姨闲聊,说是将土豆切片做汤非常鲜美。我听后有些纳闷,长在地底下的土豆,能有多鲜?
我回去后真就做了土豆片汤,一尝味道果真不一般。原来,土豆的鲜虽不及海物那般鲜入齿缝、鲜掉牙的鲜,但它的鲜属于保留食材原味基础上的一种浑然天成的鲜,一种来自泥土的质朴的鲜。
就像土豆有土豆的鲜、茄子有茄子的鲜,刚摘下来的黄瓜又有它的鲜,唯待细品。正如李渔用文字记载的:“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此种供奉,惟山僧野老躬治园圃者,得以有之。不论城市山林,凡宅旁有圃者,旋摘旋烹,亦能时有其乐。”
妹妹又在群里发视频了。晚饭过后,她带孩子与爸妈一起到老房子的平台上乘凉。经过一个白天的曝晒,到了晚上,水泥打成的平台上面残留太阳的温度,舒服且惬意。
夜越来越深,夜空下,不远处的屋顶与远处的青山渐渐融到一起,看不真切了。一家人悠闲地躺在平台上,睁开眼能看见无数颗星星好像大大小小的钻石镶在丝绒布上,外甥兴奋地用手指着夜空,问:“姥姥,那颗是牛郎星吗?”
母亲小声跟他解释:那是金星,它最喜欢与月亮在一起。
视频里母亲的声音轻柔,一如当年我们小的时候,一起躺在平台上乘凉,那时,母亲的声音也是这般轻柔,让人迷恋。
明亮的月亮越爬越高,皎洁的月光给平台上、院子里洒下薄薄一层银光,孩子们都睡着了,周围安静极了,隔着屏幕可以清晰听到旁边菜园里的虫鸣声“叽叽吱吱”,时间好像一下子静止下来。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窗外的花坛里也适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叽叽吱吱”,好似一场蓄谋已久的音乐会,而我正坐在观众席上与音乐心灵融汇。它们的声音如天籁,时而悠远,时而耳畔轻绕,如呓如歌,如泣如诉,轻轻拨动我的心弦,令我一时竟有些恍惚,分不清这声音哪些来自城里的窗外,哪些来自老房子旁边的菜园。
我似乎看到那些小虫们,它们把身体躲在草叶后面,藏在黑暗里,它们挺起浑圆的肚子唱起动人的歌,它们的歌声空灵飘渺,似乎在用歌声告诉我们,它们是被季节眷顾的宠儿,它们的生命中没有愁苦的阴云,没有萧索的冬日,它们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来自远古的呼唤。对它们来说,每天都是节日。
有人说,“人这一生,一定要见识世俗生活之外的生活,那些易于流逝又难以忘怀的极致之美,将成为我们生命中的珍宝,支撑着我们度过人生的至暗时刻。”
我常想,什么才是极致之美?是彩虹易散琉璃碎,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灶台前掀开锅盖后,母亲端上来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熥菜,是孩子喊出的第一声“妈妈”,还是儿时从梦中醒来看到窗外院子里铺满银光的那个明亮夜晚,以及门前第一朵花盛开时的娇羞模样?虽然都是日常生活中不起眼的点滴,但它们被回忆筛选出来交织到一起,就成了我人生中的一束光,默默照亮每个白天与黑夜,让我与生活不再拧巴,给我拥抱,给我温暖。
就像今夜,一轮明月不仅照亮故乡,照进儿时的梦里,也照到了我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