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山水间独觅心安处——陈天堂山水田园诗评析

钱江晚报 2024-09-09 14:34:49

潮新闻客户端韩锋

在芸芸红尘里停下脚步,走进绿水青山,弯腰拣起一片春叶、一朵夏花、一枚秋果抑或冬藏的地珍,在四季幻灯般的更迭中,如老牛在棚,慢慢咀嚼,自得其味。这种恬适,这种宁静,对一位有着山水田园情结的诗人来说,便是心安之乡。

——题记

近日,收到了诗人陈天堂先生惠赠的诗集《双溪诗笺》和排版待出的诗文集《寻梦》。这两部作品创作的时间线,落在诗人退休赋闲人生的新阶段,是这位毕生寄居文学并长期以山水风景为守土岗位,得大自然滋养的诗人,在丰厚的文化积淀下日日轻吟、凝霜结露,咏出的思想结晶和文学的成果。

细细品读诗人的这两部新作,让我在岁月如风、记忆梦萦的经年中醒来,深感诗人这些年在创作之路上的踏实前行带来新的气象。我读过诗人以往还在岗位的忙碌中创作的作品,如今,当年在他的诗歌中流露的征尘已经渐渐剥落,铅华洗去,诗人在新的环境下对生活真切的感受,理性的沉思和诗歌格律词牌规律下对新韵的娴熟运用,准确、生动、意境深远的表达而让人深深会意,隽永流长。从个人的审美取向出发,我深感在陈天堂的创作中,山水田园诗最为鲜明地体现着他的创作个性,现择其代表作品之。

一、山水寄情

“西山托日我来迟,山民把盏笑我痴。举杯醉吟山月句,千句难描景如诗。”翻开《双溪诗笺》,读着这首《情寄秋山》,一种盛唐意韵绕绕袭来。这是怎样的意境?我想象着,这一定是一千二百多年前贺知章在长安被玄宗放还,回到越州永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一刻的时光重现。

“西山托日我来迟”,诗歌以“迟来”起兴,而何以迟来?让人品味。我遥想作此诗时,诗人应该是他刚刚卸官退居二线,回到他或童年的伙伴,或山间乡亲中间那无拘无束最为放松的一刻。从此,肩上再无重担,时间把大自然的房间钥匙交给陈天堂,可以让他全身心地沐浴在天地间纯粹的文学世界里生活。而当融入山民间的这一刻,或许他在回首他的人生路,或许他在忆他的童伴旧友的一笑一颦……岁月难忘,唯在心头蹉跎。

陈天堂毕业于著名师范大学中文系,科班的人文教育在他青葱的体肤里就埋下了种子。种子渐渐成长,文学情结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人一旦得了文学这种病是怎么也治不好的。走向社会后,他无时无刻不在被这种文学病折磨着,让他如“西西弗斯”那般一日一日地推着这块石头,这其中还哲学、史学不断地加层叠码。而这样的文学追求,只能在重压着工作之余的夜间与假日里一点点偷闲去堆积。品读着《情寄秋山》,在开头“西山托日我来迟”的诗句里,让人读出了他卸下担子后,回到他本真生活的那一刻的内心释放,那种流露在旧友前有些尴尬的情状,更要命的是那些搁着脚、袒着胸、一手拿筷一手把盏、戏谑着笑他痴的山民那种意味深长:为何不早如我们这般自由自在过自己的日子?这群放浪形骸的旧友,让长期身在为政岗位,平时在讲台前或者在会议上可以侃侃而谈的他,木讷无措、倍感词穷。这样的情景也让我对王维在山水前的宁静和孟浩然在田野里的自由,与他们在官场的拘谨有了一种跨越时代的代入感。

诗人刻画出极为爽朗、智慧的山民形象,山民之笑和他们的揶揄为诗歌增添了几分亲切与温暖,让诗人的这份“痴”更显纯真与可爱。以景寄情,以情入诗,《情寄秋山》既展现了西山自然风光的壮丽与迷人,抒发了诗人对大自然的热爱,也表达了此刻超越尘嚣、追求心灵清静的文人身处其中的那一刻逼真的情态,让人回味无穷。

而在另一首《深山游记》里,诗人更以“茂林秀竹傍荆门,竹椅摇蒲度良辰。不问红尘烦恼事,一壶龙井最牵魂”的直白表现出他从此开启赋闲生活的自在和惬意。然而,这种“出世”般的闲适只是诗人生命中短暂的状态,文人总将回到他社会生活的洪流之中。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年岁如何,“入世”是他们自古以来文化基因所决定的一种秉性,就像塞缪尔·厄尔曼吟咏的《青春》中给他带来人生的气象;就像曹操当年所作的“神龟虽寿”。

二、花自有语

在陈天堂的诗作里,夏荷、秋芙蓉、冬春的茶花……花儿总在用絮絮的花语诉说着她们的婉转。在今天热闹的诗坛,思想厚实、意境深邃、富有诗韵的语言和轻合诗律、词牌这些诗歌创作本身的规律要求,一直在呼唤甚至敲打诗人们持之以工去苦苦追求,或以温暖的社会关怀之广远,或秉承“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传统,用更丰富的思想和多彩的艺术翅膀去发现美、传播美,去影响人,然而,现实却常不尽人意。

在陈天堂的创作密码中,他把创作作为内化于心的美的追求去实现。他几十年一直在诗歌创作的园地里耕耘,品读他的诗歌总让人感受到他来自科班和社会积淀的深厚,对诗歌从《诗经》《楚辞》一路走来发展之路,一直努力着去作接续。他的诗歌表达出的流畅和秀美,意境内涵的丰韵,在诗词创作中的体裁把握和用韵的与时俱进,为与古典诗歌创作规律的耦合而上下求索。在词《喝火令·荷池》中,诗人吟出“咫尺荷花秀,千寻碧叶稠。正亭亭玉立还羞。白鹭碧枝同舞,风劲剪杨柳。碧叶何曾静,闲荷总是柔。净身时附月光流。誓葆纯清,孕玉子悠悠。忘却植根污垢,玉蕊展风流”。他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清新脱俗的荷池画卷,展现了荷花之清雅与高洁。“咫尺荷花秀,千寻碧叶稠”,开篇的“咫尺”与“千寻”形成鲜明对比,前者描绘了荷花近在眼前、秀色可人的姿态,后者则展现了荷叶之广袤无垠、茂密繁盛,为全词铺设了一个宏大的自然背景,引人入胜。荷花形象“正亭亭玉立还羞”,诗人通过拟人手法将荷花描绘得既端庄又有些羞涩,仿佛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含情脉脉,极富生命力与情感色彩。

“净身时附月光流。誓葆纯清,孕玉子悠悠”。这里,诗人将荷花的形象升华到了精神层面,月光下的荷花更显纯净无瑕,誓守纯清,独自孕育着未来的希望。以玉子暗喻莲蓬中的莲子,寓意即便身处污浊环境,也要保持内心的干净,并以此代代相传。结尾点睛,“忘却植根污垢,玉蕊展风流”以清新之语点明荷花虽生于污泥之中,却能忘却其根底之不洁,以玉蕊之姿展现其清新脱俗的品格。诗人以平静的诗语写出了当年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意境。

而在《芙蓉》里,诗人这样刻画芙蓉:“味甘白苎居空山,也着绯衣入品流。天然富贵不沾春,盛名唤作西风友。亦云此花最宜霜,待有霜时始作秀。换做牡丹何不可,高他一着见深秋。”诗人不但绘其形之美,更颂其神之高洁,这样一朵芙蓉喻意深远。每每逢春,人争芳艳而她不争不妒,而独在深秋的萧瑟中娇颜怒放。“亦云此花最宜霜,待有霜时始作秀”,她与西风为友,寒霜是她“始作秀”的舞台,尽显其坚韧与傲骨。芙蓉自逸清香、自带流量、不怨不艾的气质让人看到了她的品性,她那纯美端庄的形象跃然纸上,如此脱颖的意象的构造足见诗人高超的想象力。

读着这朵芙蓉,让我的思绪穿越到五代十国后蜀的国度里。后蜀是一个特别注重文化的朝廷,也曾出过毋昭裔、赵崇祚这样的文化名人,编出了著名诗词集《花间集》,这一部对词的成熟影响深远的作品。在成都,当年后蜀第二位君主孟昶很文艺地为他的花蕊夫人遍种芙蓉,每至秋日,城墙外四十里芙蓉锦绣。在十分重视文学的朝廷的背景下,后蜀君主对芙蓉的这种傲霜气质的喜爱不是没有缘由的。

而在《茶花咏》系列诗里,诗人创作出了不少精彩的诗篇佳句:“任便飒瑟朔风寒,冷眼天荒草上霜……但得芳心君有识,何须宠耀春烂漫。”“冷艳争春放花红,凝霜傲骨与梅同……不从嫩柳依紫气,一生情牵陌野中”。读着这些以独到角度描写茶与茶花形象的词句,其风骨已无需多作解读,相信每位读者都能从诗人作品里读到人格秉性清雅的追求。

三、山寺留意

在魏晋时期,因为有了独立的审美对象和诗人们在隐逸中的寄寓,山水景物开始从早期诗歌中作为背景的点缀、气氛的营造而脱颖成为一种独立的、意象丰富、意境深远的诗歌门类,这便是山水田园诗。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饮酒》,谢灵运《登池上楼》《岁暮》那种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在纷繁的红尘外,隐逸山水间的触景生情和唐时的“王孟”……或却避,或直面时世的诗化之语无法不让后世感怀。陈天堂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础和阅世无数的人生体验,在创作上体现着对传统文学创作的承继和在时代里发扬。

这其中,《问心》让人读得很是感慨:“入夜寒风刺骨中,今生坎坷泪千重。风华雪月水流去,梦里难酬叹青葱。”这首诗以简练的笔触描画了一幅心灵深处的自我审视与感慨的图景,字里行间透露出诗人对过往岁月的反思与人生感叹。这首诗是诗人进入人生另一段慢时光,在特定的环境下的心境写照。

首句“入夜寒风刺骨中”,以季节自然景象开篇,描绘出一幅寒夜寂寥的画面,寒冬的气氛为全诗奠定了情感的基调。此处,寒风不仅是环境对身体的影响而直击心灵,在这样的夜晚里诗人更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与苦涩,以“坎坷”“泪千重”这样真实又夸张的修辞形式去抒发自己的刚刚退休时的真情实感。接着便是诗人对人生经历的梳理,然后抬起头来,轻轻吟出“风华雪月水流去”,由实转虚,将视角从个人经历拉向更广阔的时空背景。最后以“梦里难酬叹青葱”回归内心,将情感推向高潮。“难酬”二字,道出了诗人内心深处的遗憾与不甘,而“叹青葱”则是对逝去青春的无尽惋惜与追忆。这一声叹息,是诗人对个人命运的感叹,同时也在所有岁月长河中挣扎前行的人们心头产生共鸣。

人生总是充满着遗憾,“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三国时期佚名者的《长歌行》写出了多少人的共同情感,一代代传咏而成为教化后人的千古箴言。陈天堂这首七绝化的《问心》,是他从忙碌的政位上一下子把时钟调到了休闲状态后一段特殊心路的典型写照,蕴含了多少人生内涵。

然而,一个文人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身上所肩的责任或曰使命的。此前那段难酬人生而叹息青葱的感慨,在渡过了赋闲初期的经历后,诗人在他的另一首诗《明招文化》中,我们看到了走过《问心》的诗人清风归来。在这首诗里,陈天堂以一种新的文化审视写出了他仍旧不忘社会进步的关切:

“山水静默暮钟沉,南宋明招古迹存。廊院书香博圣典,寺席弟子悟精深。东莱通政策学问,历代谋思立见闻。幽兰之生在深谷,摇篮造就各方人。”

在这首诗里,诗人重彩描写了起自南宋的武义明招文化。宋代是一个历史上最具文化芳香的时代,它接五代、唐……的古远,承元、明、清……的继往开来,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文化枢纽。各种思潮在这一时空里烟霞奔放,为后代社会提供了喷薄、多元的思想力量。南宋时期,理学、心学交错碰撞,以“经世致用”作为共同价值观的浙江学人们,在当时的思想文化中心萌生了“浙东学派”这一南宋的重要儒家学派,富有现实指导应用价值的哲学思想,在这块土地上得以蓬蓬勃勃地生长。其中重要一支“婺学”的创始人“小东莱先生”吕祖谦,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和以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派”共同构建了他们最重要的“经世致用”的哲学思想体系。在南宋国弱的环境下,吕祖谦以今天武义明招山寺为主要讲学场所,“讲实理,育实才,并求实用”,形成了他在政治思想上提倡“勤政廉政”“轻徭薄赋”“惠民图强”等婺学思想体系,深深地影响着当时的社会发展和今天这个时代。浙江人身上体现出“务实”的地域精神,无不带着“浙东学派”的胎记。

吕祖谦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人物,是南宋思想界的一颗璀璨明珠。他与朱熹、陆九渊这二位南宋哲学巨擘皆友,促成了淳熙二年(1175年)历史上儒学两大流派激烈思想碰撞的信州“鹅湖之会”。因而,发掘以吕祖谦为文化特征的“明招文化”的价值具有重要意义。陈天堂曾是主管婺地的旅游文化之主,明招山也曾是他主管的一方旅游之地,山上一树一花,一寺一砖都耳熟能详,他也一直工作在金华,婺学思想时时在无形地浸染着他的精神世界。他不忘己任,退休之后,渡过了《问心》的困惑,选择明招山寺抒写《明招文化》等一系列着眼传统文化发掘、传承、传播之作,写下了他在人生新的环境下的“入世”寄托,丰富的时代气息,让人感受继魏晋、唐宋后,山水田园诗新的气息。

结语——

社会的多彩,最终是由人来呈现的。

在历史的长河里,诗歌需要有汹涌澎湃、气宇轩昂的激荡来叙事生意,也需要有恋恋的乡情,沉思在历史、现实与未来之中文人的沉吟。山水田园诗是诗人们沉吟于眼前有过的景物事物,带着他们在家乡热土里血脉跳动的情感所触动的文学作品。在退休赋闲的时光里,陈天堂终于觅得了可以用自己澄澈的内心去品味生活,过滤岁月,生发出生活新芽,继而浇水呵护培育出茁壮成长作品的乔木。《双溪诗笺》《寻梦》便是他勃发的新作,相信诗人一定会有更多思想醇厚、行文自如的佳作奉献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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