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科举考半年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09-11 15:33:10

▌蔡辉

《元刊杂剧三十种》是现存唯一一部元刻杂剧选本。全书收元人杂剧三十种。

“黄卷青灯一腐儒,九经三史腹中居。试看金榜标名姓,养子如何不读书。”

这是元代郑光祖杂剧《翰林风月》中,白敏中(唐名臣,龟兹人,白居易的堂弟)的定场诗(又称出场诗,角色自我介绍)。《倩女离魂》中书生王文举、《临江驿潇湘秋夜雨》中书生崔通等皆用此,系当时读书人通用的自嘲。

元不重科举,北方自1234年金亡到延祐复科(1314年),停了80年;南方也因南宋亡国,废科举38年。元朝共举行16次科举,录取进士1139人,只相当于南宋进士总数的1/20;平均每次录取进士71人,为南宋的1/6。且分布不均衡,元顺帝一朝,共进行10次科举,取进士700名,占总数的61.5%。

明中期起,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说法:元科举不振,致杂剧勃兴。王国维先生便认同此说:“盖自唐宋以来,士之竞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废之,彼其才力无所用,而一于词曲发之。”

其实,元初废科举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复科举时亦经充分考量,形成了“重经义,略辞赋”的传统,为明清科举沿袭。元代科举创造了“延祐极盛”的文坛局面,且元末“兵兴以来,凡死节效命,举进士、知经学者为多”。

今人忽略元科举,可能是戴了两重滤镜:一是以杂剧为文学正统;二是受明初“去元化”一些观点的影响。元代科举在京留痕甚少,本文主要依据申万里先生《元代科举新探》(人民出版社,2019年6月第一版)一书,予以钩沉。

一考选上四千人

元人当官“惟三途:一由宿卫,一由儒,一由吏”。

宿卫皆军功勋贵之后,著名学者萧启庆说:“蒙元国家带有强烈的‘家产制’色彩。即在忽必烈汗立国中原后,亦未能完全采行‘官僚制度’,以普通的评准甄选官员,用人选官,最重‘根脚’(即出身)。”

儒以科举上位,唐宋时“大者登台阁,小者任郡县”,元代则升迁极慢,且常年无科举。

元朝统治者重实务,“人才多以吏进”,色目人易被信任。元代名臣许有壬说:“我元始征西北诸国,而西域最先内附,故其国人柄用尤多。”色目人擅技术,族人多经商,有任事之能。

三途之中,儒最弱。元人胡祗遹称:“元代各级长官多蒙古色目人,大半不识文墨,不通案牍。署衔、书名、题日落笔,一出于文吏之手,事至物来,是非缓急,闭口不能裁定,袖手不能指画,颠倒错缪,莫知其非。”

元太宗(窝阔台)九年(1237年),在耶律楚材“请用儒术选士”的建议下,下诏:“历诸路考试。以论及经义、词赋分为三科,作三日程,专治一科,能兼者听,但不以失文义为中选。”

下诏在丁酉年,考试在戊戌年(1238年),史称“丁酉选士”“戊戌选士”都指这件事。《元史》记:“得士凡四千三十人,免为奴者四分之一。”“其中选者,复其赋役,令与各处长官同署共事。得东平杨英(即杨奂,元初名臣)等凡若干人,皆一时名士。”

虽大部分中选者未任官,与僧人、道士同享免征徭杂役之权,但被元著名诗人王恽赞为:“其所以开太平之基者,固权舆于兹矣。”

忽必烈不再“选士”

忽必烈偏爱中原文化:1244年,召金朝状元王鹗携孔子像至漠北,行释奠礼(古代学校祭祀典礼);1252年,受“儒教大宗师”头衔;1276年,“敕诸路儒户,通文学者三千八百九十,并免其徭役”;1306年,修北京孔庙……可在“选士”问题上,忽必烈反复犹豫。

学者王建军在《呼唤科举:元杂剧中下层文人的生命呐喊》中钩沉,忽必烈咨询了董文忠,董文忠称科举是“俗儒守亡国余习”,忽必烈咨询杨恭懿,杨恭懿举忽必烈说过的“士不治经、究心孔孟,而为赋诗,何关修身,何益为国”,称:“斯言足立万世治安之本。”

董文忠是名将董俊的儿子,为人正直;杨恭懿是著名经学家。

南宋遗民普遍认为科举害人。爱国诗人谢枋得抗元被俘,死在北京,他说:“始知东南科举士,误天下苍生者百年,曾不如中原将家子不习时文者,可与谈天下事。”“以学术误天下,皆科举程文之士,儒亦无辞以自解矣。”

由南宋入元的名臣程钜夫也认为:“数十年来,士大夫以标致自高,以文雅相尚,无意乎事功之实……颓靡坏烂,至于宋之季极矣。”元代大儒吴澄曾说:“宋迁而南,气日以耗,而科举又重坏之。”

金朝遗民也不满科举,元好问便说:“入仕者惟举选为贵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

对忽必烈冲击最大的或是大儒许衡。忽必烈问他学过什么,许衡说:“孔子。”问有何长处,许衡称:“虚名无实,误达圣听。”忽必烈又问可否恢复科举,许衡立刻否定:“不能。”忽必烈赞:“卿言务实,科举虚诞,朕所不取。”

关汉卿期待复科举

许谦将废科举视为共识:“近代以文辞取士,而不考其实,惟务雕镌镂刻,破碎支离,诐(音如必,意为偏颇)淫邪遁之辞,靡所不至,六经之道或几乎息矣。圣朝敦尚实行,放斥浮辞,固学者之所愿也。”

元朝有岁贡儒人制度,每年招儒生任吏。据《元典章》:“今拟上都等处周岁额保令史二名:秀才一名,司吏一名。北京等处周岁额保一名:或儒或吏科一名。”儒吏经保举可入仕。

可无科举,“士无入仕之阶,或习刀笔以为吏胥,或执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贩鬻以为工匠商贾”,一些文人转向杂剧,赵孟頫说:“杂剧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所作,皆良人也。若非我辈所作,娼优岂能扮乎?”关汉卿也说:“非是他当行本事,我家生活,他不过为奴隶之役,供笑献勤,以奉我辈耳,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风月。”后代误认“科举废,文人转向杂剧”,或源于此。

学者杨文斌在《论元杂剧“庶民娱乐”的兴盛》中指出,文人身份动摇,确造成“全民娱乐”。《元典章》中,“顺天路束鹿县头店,见人家内聚约百人,自搬词传,动乐饮酒”“多人聚众呵,妨碍农务,滋长盗贼有”“夜间聚着众人唱词的、祈神赛社的、立集场的,似这般聚众着妄说大言语、做歹勾当的有呵”等记录颇多。

1281年,忽必烈下旨,严禁杂剧中出现佛教四天王、戴骷髅头、弹唱十六天魔等。

《窦娥冤》中,窦娥父亲窦天章因金榜题名,当上“两淮廉访使”(元有廉访使,但无两淮廉访使),正义终得伸张,透露出关汉卿内心的渴望。

有无科举都难办

据学者余来明、杜黎炜的《元初关于科举考试科目设置的讨论及其确立》,忽必烈之后,元成宗、元武宗都集议过恢复科举的问题,元仁宗皇庆二年(1312年)的诏书称:“又奏为立科举的俺文卷里照呵,世祖皇帝、裕宗皇帝几遍教行的圣旨有来,成宗皇帝、武宗皇帝时分贡举的法度也交行来,上位根底合明白题说。”

1313年,在李孟力主下,元朝恢复科举。李孟是元仁宗的老师,力主“取士当以经学为本,经义为用,程朱传注;唐宋词章之弊不可袭”。致“海内之士,非程朱之书不读”“非程朱学不试于有司,于是天下学术,凛然一趋于正”。

重开科举影响了元代文风,名臣欧阳玄说:“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

1335年,元顺帝又废除科举,因“迄今六科,内而才学名者可数也”,科举入仕中有人因贪赃受处罚,假冒户籍、增改年龄者亦多,且《四书》内容有限,试题几尽。申万里先生认为,蒙古、色目高层为维护其特权,一直反对科举,只因元仁宗、元英宗坚持,才得推行。元顺帝初期受制于燕帖木儿和伯颜,难以自主。

1341年,终于能掌控全局的元顺帝重开科举,但元朝已岌岌可危。

忽必烈基于“务施实德,不尚虚文。虽承平未易遽臻,而饥渴所当先务”的想法,废除科举,可复杂问题没有简单解决方案,在社会发展倒逼下,元朝不得不又恢复科举,可在整个管理中,并没给科举预留空间,结果是无科举问题重重,有科举问题更多。

举人会试补500贯

元朝科举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乡试指行省考试,北京考生在贡院,即“南城,大都每岁乡试之所”,南城指原金中都,具体地点待考。

考生须25岁以上,“汉人、南人需要取具三代名讳”,即“家状”。乡试考三天(八月二十日、二十三日、二十六日),考一场休两天。宋代贡院皆单间,元代可能是在大房间中集体考,“度地安置席舍,务令隔远”。考生晨持解据(准考证)入场,晚上交卷,贡院免费供午餐。

乡试共招300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各75人。据萧启庆先生统计,宋代乡试录取率是1.25%至2.5%,元代南人仅0.68%。乡试过关后,可到北京会试,只取1/3进士,余200人只可再参加一次科举,少数人可任命为学官。元末,所有会试失败者均被任命为学官,算是补偿。

元末有乡试备榜,相对容易,考中者可任命为低级学官。

会试举人应在正月十五日至礼部印卷,即在草稿纸上盖章,将来带入考场使用。元礼部在今贡院东街,明朝改为贡院。全部考试至五月才能完成,则举人们在京居住4个月以上。元各地政府发补贴,多者500贯。来京会试,5人一组,先在当地官府签“甘结”(保证书)。

会试地点在丽正门(相当于今前门,或偏西)内东侧至公堂。举人们多住在丽正门外,即:“至公堂下鱼鳞屋,丽正门前蜗壳居。三百英雄来献赋,是中应有马相如。”

会试考三天(二月一日、三日、五日),二月十二日放榜。在乡试和会试中,蒙古人和色目人只试两场,如愿试汉人和南人的科目,中选者可加一等授官。

进士不多“殉难”的多

殿试只考一天,即三月七日。此后皇帝会择日亲试,无固定时间,但三月十三日必发榜。而泰定帝的汉语较差,只能做做样子。

科举结果出来后,有唱名仪式。初期在兴圣宫(原北海中学附近),可举人们住在丽正门一带,后改到崇天门,相当于今故宫午门。进士伯颜帖木儿写诗称“曾听鸿胪晓唱名”,清晨唱名,继而皇帝赐恩荣宴,直至“龙烛辉煌五夜阑”的晚上。

学者李文胜在《“元杂剧兴于科举废除说”质疑》中指出,元杂剧繁荣兴盛在元贞、大德、延祐年间,正是科举复兴时。元人刘辰翁说:“科举废,士无一人不为诗。”绝大多数文人并没转向元杂剧。

直到明代嘉靖时期,官员胡侍写道:“中州人每沉抑下僚,志不获展,如关汉卿乃太医院尹,马致远江浙行省务官,宫大用钓台山长,郑德辉杭州路吏,张小山首领官……于是多以有用之才,寓于声歌,以抒其拂郁感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而鸣也。”这份“鸡汤”大获成功——士大夫们觉得元杂剧好看,又在传统的“文以载道”中找不到其价值坐标,胡侍给了大家借口。

李文胜说:“关汉卿已经脱离了传统士大夫的范围,关汉卿的朋友圈中没有姚枢、商挺、许衡、王恽这样的传统士大夫。关汉卿的选择决定了其人生道路,与科举废除无关。”

元代科举虽简率,但据学者桂栖鹏统计,元末“死节”“殉难”的进士竟达42人。北京所留元代科举文化甚少,国子监中尚存元进士题名碑三通(其一应是清代仿刻),至公堂、兴圣宫等则只能依据史料记载去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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