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宝珠、紫竹从儿时开始就是朋友。能够和她俩做成朋友，纯属住的位置相近，我们的家庭实在差距太大。宝珠的父亲自己开工厂，家境富裕；紫竹的父亲是高级工程师，母亲是老师，书香门第；而我，父亲是宝珠家厂里送货的司机，母亲卖早点为生，再普通不过的家庭。

出身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那时的课业压力并不繁重，自由的时间很多，一放学，我就带着宝珠和紫竹玩。父亲总是告诉我“你是哥哥，要让着妹妹们”，事实上，我们也没有任何的矛盾，所有的东西我们都可以拿出来分享。

大人们看我们投缘，索性不分彼此，一同照顾。早晨我们三个在母亲的早点铺吃早点，由父亲送我们上学，晚上天黑后我们聚集在紫竹家写作业，由紫竹母亲辅导我们功课，周末时由宝珠家人带我们去游乐场、逛超市，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少年时，宝珠已经出落成全校闻名的美女，家里有钱供她挥霍，她也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永远有许多男生围着她团团转。而紫竹则特别受女孩子欢迎，是典型的“友谊小姐”。

相比紫竹的不温不火，我更欣赏宝珠的快意恩仇。一次老师错怪了宝珠，宝珠偏偏要跑到教务处告状，弄得老师当众道歉方才罢休，她的世界一向黑白分明。而我，从没有像宝珠一般大胆，“懂事”是大人对我的一贯评价，内心中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弱、笨笨的、不懂得表达的人。因为家世不好，小小的我就学会谦虚忍让、委屈求全。宝珠身上有我不曾拥有的东西。

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地明白了男女之别，也开始发现宝珠和紫竹是那么的不同——紫竹喜欢跑来向我请教功课，有时我们会一整个下午研究难题，不觉疲倦；如果宝珠来找我，准是有心事：被同学排挤、被好友背叛、向学校的校草表白却被当成笑话……她的内心世界永远波澜起伏。我听着她悉数自己的经历，感觉无比向往，多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这么为所欲为。

备受瞩目的宝珠也有孤独的一面，她的孤独撼动着我的心，好几次我都几乎脱口而出“宝珠，你还有我”这样的话，但终究没勇气。当我发现自己爱上宝珠时，只有心甘情愿地当爱情的奴隶。

“如果喜欢一个人多过那个人喜欢你，你会怎么办？”一次和紫竹补习功课时，紫竹问我。

我的心猛一颤，抬眼正遇到紫竹温婉的目光。原以为是紫竹看穿了我对宝珠的心事，现在看来这句话不仅仅指我和宝珠、也代表她和我的关系。

“不知道……”我如鲠在喉，“也许我不会让她知道。”

紫竹听了点点头，好似有所领悟。

此后紫竹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但我不由自主地疏远了她，我拒绝紫竹的方式是宁愿相信她从来没喜欢过我。

（二）

高二时，宝珠因为争夺男友参与打群架，被学校开除。

那天下午宝珠跑到我家，哭红了双眼。

“明晖，我一定要报仇，他令我难堪，我也不让他好过！”这是宝珠典型的情感模式，她偏要用你死我活的方式解决问题。被开除后一群朋友都散开了，再也没人理她、任她驱使，这时才想起我。

“明晖，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么？这次一定要帮忙……”听到宝珠竟然早早就知道我的心事，我内心的苦涩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宝珠知道我喜欢她，还跑来和我说她的情感经历，难道就不怕我伤心么？还是我的感受对她毫无价值、一点儿都不重要？或者，我只是她寂寞时的道具？

“对不起，宝珠，我帮不了你……”我鼓足勇气说出口，人却站在原地没有力气挪动脚步。要我为爱情赌上自己的前途，我做不到。家境不好，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当然愿意保护宝珠，但我自知没有那个能力。

宝珠走后，好久都没再理我，只留下我空荡荡的一颗心。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整个人都消瘦下来。忍无可忍时，向紫竹和盘托出我的心事。“我是那么的喜欢她……”我泣不成声。

“我都知道的……”紫竹一下下地拍打我的背部，给我力量，让我忍不住有想拥抱她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最爱宝珠，却最希望得到紫竹的安慰。

辍学后的宝珠整日在社会上厮混，听邻居说有时她会去一些酒吧唱歌，不为钱财，只求刺激。“要不是从小看大，真找不到任何理由为她开脱，纯粹是个不良少女……”母亲评价宝珠的话像针一样刺痛着我。

一日宝珠妈妈忽然来找我，说宝珠好几日都不回家，想让我帮忙找人。我披上外套就随她出门，在宝珠常去的酒吧挨家寻找，终于在一间酒吧找到了她。我抓起宝珠的手想带她走，被她甩开，我看见她嘲弄的眼神、听到了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话：“你给我滚，你凭什么管我……”

“上次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你？谁要你这种人帮我！”宝珠说话时表情十分厌恶。

我感到耳畔“嗡”的一声，心灵反而释然，退后一步一声不吭，让宝珠妈妈上前交涉。原来我在她心中只是“这种人”，是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她从未尊重过我。

我静静地走回家，结束了——原来一切都只是我少年时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误会。

（三）

我把所有的能量都用来学习，成绩较之前更好。到了高三，在成绩上能和我较劲儿的只有紫竹。我知道，她是故意和我较量，爱情上她输了一次，成绩上她不肯服输。

学校的同学都知道我们从小相熟的故事，因此有人传出我们的绯闻。对外界的一切，我们都置之不理。我们好像在用学习虐待自己。最后，我们俩以优异的成绩升学，被学弟学妹传为佳话。

大学时，我和紫竹在同一个城市，但不同校。周末时，我偶尔去找她吃个饭、看场电影，关系却还停留在原地，不进不退。

她避开了最热门的经济类专业，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文学系。紫竹就是这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总是表现得很平和，仿佛与世无争。文学院的气氛很适合她，刚读到二年级就崭露头角，成为系里的希望之星。

时过境迁，宝珠带给我的伤痛慢慢复原，我发现心中能留出一些空间去欣赏紫竹的美。长大后我才懂得，这些年来，紫竹一直代表着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她的平和、她的积极、她的宽容，都是那么可贵——和她在一起真的舒服。

我开始感谢紫竹对我的爱，少年时的我如果没有紫竹的那份爱作为支持，恐怕早就被宝珠的薄情折磨得一蹶不振，我能有今天，多亏了紫竹。

想通了这层道理，我抓起电话约紫竹见面，想向她表白。她本来有事，听是我约她，立刻推掉了原来的安排。我惊喜地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在紫竹心里还有优先权，这怎能不令人感动。

那一晚，我们在湖边依偎着说了很多知心话，从儿时开始回忆我们的经历，只是谁也没有提到宝珠。谈话中只有“你”、“我”，再容不下“她”。

紫竹说：“很少有人能像我们一样，从小相识、两小无猜，最终感情修成正果。”紫竹就是这点可爱，她懂得接纳生活中的挫折，更多的记住美好的事情。

而我，不被爱情折磨一次，真的不知道平和的爱有多美好。

（四）

再次见到宝珠时已是近十年后，我和紫竹已经订婚，当时紫竹在澳大利亚做交流学者，不在国内。

宝珠父亲病重，回来探亲，许是当年心存愧疚，她主动邀请我吃饭。成年后，宝珠几经坎坷终于当上了平面模特，但还是那副老样子，学会了吸烟，烟不离手，而且极其瘦，看起来很不健康。

“常年节食，习惯了！”宝珠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不以为然。

断断续续地，宝珠叙述了自己这几年的感情经历，仍然很丰富，但是不深刻。宝珠还是当年的那个宝珠，不同的是，她对我已经再无魔力。我发现少年时懵懂的爱终于告一段落，重逢令我看清了对宝珠的爱的本质。

坦白地讲，这些年来我不是没有后悔过，也曾设想当年如果不顾一切替宝珠出头，她会不会以身相许。直到十年后再回头看宝珠和我经历的生活，我才发现我们生活中能够交汇融合的东西太少了。对于宝珠来说，爱是完全凭感觉的，没有责任、只求快乐，所以她的爱情多半是短暂的。所以，我如果想一直占据宝珠的内心恐怕是痴心妄想，到头来只是自己遍体鳞伤。

从和紫竹的恋爱中，我体会到爱是彼此的容忍和付出，是一种平和而愉悦的情感，那是能够在分享中升华的正性的力量。

曾经，我会对紫竹心存内疚，也试着问过自己是不是得不到宝珠的爱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紫竹。现在我知道了答案，紫竹是和我的价值观契合的理想伴侣。我们有太多的共同点、有很多相处的经历、又能彼此欣赏，结婚是再合适不过。认识宝珠十几年，我的脑海中都很难想像她扎着围裙在厨房中做饭是什么样子。

吃过饭，我认真地和宝珠说再见，心中没有任何不舍。回到家，我立刻拨通紫竹的电话，向她述衷肠。大洋彼岸，紫竹静静地听着，多希望时间静止在这值得纪念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