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人生》和《老井》，那肯定是作为导演的吴天明的代表作。1986年，1987年，1988年，有三部电影，田壮壮的《盗马贼》，陈凯歌的《孩子王》，张艺谋的《红高粱》，吴天明是这三部电影的制片人。吴天明，是中国第四代导演。在还没有成为第五代导演的一面旗帜之前，张艺谋已经凭借《老井》拿到了东京影帝，金鸡影帝和百花影帝。

1995年，吴天明完成了《变脸》。变脸艺人之后，就是一脉相承的传统民间艺术唢呐匠的佳作《百鸟朝凤》。这两部电影，至今在豆瓣的评分，分别是9.1分和8.3分。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台词和场景，生猛而冒犯。

《喜剧之王·单口季》里的外卖骑手南瓜，说了他的父亲吹唢呐的艺术人生，最后给它定义为“underground”，地下音乐。毫无疑问是对传统民间艺术的某种冒犯。在《百鸟朝凤》这部电影里，天鸣和蓝玉，一个来自土庄，一个来自水庄，童年师弟、少年蓝玉的饰演者是胡先煦。水土相逢，为的是一曲《百鸟朝凤》，为的是传下去，别消失。但留下来的只是残酷的浪漫主义的唢呐王老焦的背影。

第四代导演，身上是有使命感的。

方励只是《百鸟朝凤》的联合制片人，吴天明的女儿也是。跪下来求关注和求排片的人，是方励。《里斯本丸沉没》完成并公映的时候，理工男方励71岁。距离他2016年不顾男儿膝下有黄金，为吴天明遗作下跪，过去了八年。

回顾那一次下跪，方励说：英雄救“美”。

换句话说，他跪的不丑。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说，《百鸟朝凤》最终实现的8675万票房，已经证明了男儿膝下确实“有黄金”。以电影题材论，这票房数字算得上体面。事情有点轴，因为《百鸟朝凤》的品质，确实一定程度上稀释了“资本跪求关注”的声音，我们一般总是认为：资本总是是嗜血的。尤其是这些年太多吃相难看的电影，已经模糊了《百鸟朝凤》的“水土”。

八年之后，理工男方励用《里斯本丸沉没》继续着自己的轴，隐约中会让人觉得，这是吴天明身上的轴和意义，在方励身上的水土相宜，有什么东西在方励身上扎根了。东极岛，里斯本丸沉没，方励卖房拍片，租房生活。《百鸟朝凤》里村长的儿子希望焦师傅为父亲吹一曲《百鸟朝凤》，他说：知道这曲子金贵。钱不是问题。

焦师傅说：不是钱的问题。

咱们先往大一点说，《里斯本丸沉没》面上可以和《二十二》、《泰坦尼克号》和《敦克尔克》那里靠，但口述历史比抬高意义更有价值。方励和《里斯本丸沉没》的故事，该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这部豆瓣已经冲到9.3分的纪录片，面临着比《百鸟朝凤》更严峻、更尴尬的场面，上映10天，票房不到千万。一艘被美军击沉的日本满载英军战俘的沉船，和一群中国老百姓施以援手的故事。这个故事的重点，我觉得不是中国老百姓的善良，和日本士兵的凶残，而是被遗忘和忽略的历史，和往事泛起时永远不能设想的涟漪，这就是记录本身的即时的和持久的双重力量。

拍了，就牛逼！卖房子拍，战斗机！

2015年那部众筹完成的纪录片《二十二》，在纪录片公映的时候，二十二这个数字已经又变得更少了，正是这种趋向消失和遗忘的过程，在放大纪录片的价值和意义。正如《里斯本丸沉没》在疫情期间完成，而丹尼斯·莫利、威廉·班尼菲尔德和林阿根，分别在2021年和2020年离世。纪录片成了一种“抢救行为”，无论你站在什么立场，无论这个逆袭到9.3分的豆瓣评分是不是带着某些情绪，《里斯本丸沉没》将成为方励这个理工男的人文坐标，像里斯本丸沉没的地理坐标。

方励站起来了，一个魁梧的汉子。他用这么一部吃力不讨好的纪录片，也许只能换取一些人生意义，获得自我的实践、实现和拓展，但上千个异国家庭的模糊记忆，将变得稍微清晰一点，在同理心的层面，就像英国报纸给方励的寻找幸存者广告提供了折扣，甚至看到最后，好像这就是为了帮助一群英国人完成一次更好的告别。可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瞬间，实在带来了诚恳和真实的力量。

《星期天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和《卫报》，方励的房子变成了三张著名报纸的整版寻人广告，同样有人在调侃，为了这部纪录片的完成，方励完成了“高位出手卖房”，也是一种德行换来的福报。我总不能说，英国报纸为这种国际主义精神而来的纪录片收费是不对的，但是这起码是一部值得在英国发行的纪录片，虽然它看起来只涉及英国几千个家庭。可是，事情真的应该这么看吗？这时候，突然盼它好，方励说：“钱是个资源，资源只有消耗在有意义的事上，它才有价值！”我开始相信，2016年方励的那一跪，确实多半为吴天明导演。

方励拍《里斯本丸沉没》和吴天明拍《百鸟朝凤》，初衷有什么不同呢？尤其是又听了方励的一席人生意义的演说，顿时再度肃然起敬。虽然里斯本丸，其实只在水下30米。多少年过去了，它只能等待被打捞和讲述。老实讲，2016年方励为了《百鸟朝凤》求关注排片下跪的时候，我是有点本能反感和排斥的。我甚至觉得这有点为老不尊。我又想到那部《百鸟朝凤》，开场面对把天鸣送来拜师的那个爹催着儿子磕头拜师，旱烟袋在手的焦师傅说：

磕头？磕啥头？

他为啥给我磕头？

这个头不是谁都能磕的。

我甚至都觉得，在“磕头”这个问题上，吴天明和方励之间，甚至通过各自的作品和行为，完成了传承。我突然想对年过70的方励说：请收下我的膝盖。真心的。（蒋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