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老庙
今年七夕节前夕，我去看看隔几条街的《武义县宣平地方历史文化丛书》主编吴金宣老友。老吴在连年疫情侵袭中多次中枪，精干的人儿变得有些瘦弱。他说，近年在武义呆过的老领导回游旧地叫他作陪的不少，出于保重身体考虑能推辞的尽量推辞。但前些天兰溪籍老县委书记黄友源回游宣平十里荷花叫他作陪，他却高高兴兴前行没有推辞。他说，黄书记刚到武义不久到他担任区委书记的桃溪区工作调研，晚上两人住区委简陋招待所的同个房间，工作交流促膝谈心到凌晨鸡鸣。我去看老吴带了点新鲜宣莲，他一定要把黄友源书记送他的一罐兰溪杨梅酒给我，老友不宜过分推辞，我就接受了。
好酒我是放不住的。兰溪杨梅一直有名，泡酒的酒基又不错，浸泡时间充分，酒精全都跑到爽歪歪晃动的杨梅里去了。打开罐子清纯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小杯舀出大半杯细细入口，全身细胞皮囊仿佛猛然被海水冲撞了一下，匀匀地往身体四肢浸润奔走。爽，没有半点呛人辣味和涩口苦味，如饮发酵通透的甘泉。我又舀出大半杯慢慢品尝，直至把自己喝成一枚在房间晃荡陶醉的杨梅。
我打电话和老吴说，虽然你不太会喝酒，我把浸泡着你们友情的好酒喝了，还是感觉不好意思。这罐酒杨梅和酒水的比例配制以及浸泡的时辰掌握太好了，酿出了酒品和友品。我喝下全身饱满沉醉的酒，想起一段尘封近四十年的人文故事，好像这故事也在杨梅酒里浸泡了将近四十年。
我1984年初秋从湖州师院毕业分配远离县城的武义二中教书，可能跟农村孩子没背景和关系有关，但从不认为这是一种发落或发配。我高中是在武义三中前身城关中学读的，又在半月池边的武义一中读过高复班，师院毕业又到处州府原宣平县老县城的武义二中教几年书，从不同时段视角体验了全县三所普高，这分明是我赚了阅历和视野。因为有了二中经历，我多了解游历了一个县，增加了对接壤婺州的处州府青山绿水和异域风情的浸润和感受，成为我写作回忆的一个难忘的人生驿站，真该感谢上苍和命运的安排。
一个热恋文学的愣头青在百年老校里担任语文教师，懵懂无知跌跌撞撞闹出不少传闻久远的笑话和轶事。历史上的武义二中人文底蕴和教学成果，不仅在武义有影响，在金华、丽水、温州等周边都有美誉。教书我是一张白纸，处事更是一张白纸，在建过孔庙的校园跟同事特别是跟老前辈打不打招呼，教研组以老带新先听谁的课，言谈举止一不小心就会触犯敏感的同辈和德高望重的前辈。就像军营里的老兵因日常琐事看不惯莽撞的新兵蛋子，就会让刚穿上军装的傻小伙穿小鞋没好果子吃。二中师资宣平本地人多，外县外市甚至外省的也不少，我去报到时百多号教师中武义人总共才5个。师资来历成分复杂，牛人多的地方帮派圈子也多，我是一穷二白的性情浪漫小伙，一跳跳入荆棘丛，每次钩破衣裤划伤胳膊肚腿能跳出来就是万幸。刚开始，老教师说我傲气不谦虚，语文基本功不扎实，特别是板书缺乏规范工整，甚至质疑我在课文分析中那些新颖奇妙的词语是从哪抄来的。语文教研组老教师多，还有两位老土地是教务处的负责人，所以我刚进校时老成为他们的教研靶子。
每周一晚上往往既开全校教师会又开学科教研会。有次教研会上，渐渐跟我走近几成忘年交的资深品牌语文教师章朝阳先生突然发言了。他说，每个教师都有个成长过程，我相信每个教师针对小鄢的教学点评从常规上讲是对的，出发点也是好的。根据我一段时间的见证了解，小鄢身上有两点是让我感到意外又真心佩服的，他在师院三年借阅了上千本中外名著，做了上百万字读书笔记；小鄢教学喜欢下水作文，能尝试多文体写作，在师院中文系读书就能创作2000多行的诗体小说。那晚的教研会突然鸦雀无声，我突然泪湿满面。
章朝阳老师和我做了一年同事。记得那晚教研会不久，他出卷组织全县多校师生开展语文阅读和素养的常识竞赛，外国文学部分邀请我出题。章老师后来远赴宁夏支教，被评为特级教师、全国优秀语文教师和银川市十佳教师。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武义二中和整个柳城都有些脱节改革开放的时代步伐，从柳城到武义县城有50多公里的沙石公路，晴天乘坐客车进出都需要耗费一个半小时，如果是雨雪天出山进山都需要乘车两个多小时，行至樊岭必须小心翼翼上下爬岭，这路段经常出危险事故。进出省道行至樊岭就是由婺州进入处州的分水岭。喝啤酒太多，车到樊岭顶下车解手，容易一泡尿撒向钱江和瓯江两条水系。当时，武义相对于义乌、永康、金华来说，其思想经济发展落后不少；而宣平高深山地带，其思想经济又落后武义不少。
武义、宣平两县虽然1958年合并为一，宣平地界人们习惯称“山里”和“山区”；而武义地界平原和丘陵较多，即使闹饥荒年代也做做吃吃没问题。生活在原宣平县最高学府的武义二中，条件比较艰苦课余时间比较枯燥，出入交通也不方便，教工在宣平县立师范讲习所校舍喷涌着龙眼泉的老食堂里买到的菜肴常年不换，青菜、豇豆、丝瓜、带鱼、红烧肉，简单几样日常菜长年不变，且擅长清水煮烧，仿佛司汤达小说里苦行僧修道院铁打不变的伙食。而隔壁柳城区委食堂的菜肴花样翻新，烹炒菜香飘过围墙突袭校园，许多中青年教师纷纷到区委食堂买出饭菜票。无论夏天还是冬季，教职工要找个浴室冲凉或洗个热水澡想都别想。柳城只有犁耙厂二医院少数几家国营单位有冷水热水浴室，洗个澡要到外单位外交公关挺没面子。为丰富教师业余生活，校团委牵线组织单身青年和柳城几家金融单位办舞会联谊，联谊几次彼此没了兴趣，金融姑娘根本瞧不上一个月领几十块工资过清汤寡水日子的穷教师。
一头栽入创新教学和北岛舒婷们刮起的后朦胧诗和沈泽宜老师推崇的“南方生活流”诗歌写作的我，倒不在乎这些。也就从二中写诗办诗社开始，我给现实中的自己取了个文本写作“阿二”的署名。阿二在山里呆腻呆烦了，经常出山游走会会外面的男女文青，其中坐落壶山熟水怀抱的武阳镇县城是个巢穴密布的大本营。原上街连接五圣堂弄的县工行和县中医院，是阿二出山首选歇脚蹭饭的穴巢。工行有居阿二老家对岸小学教师的外甥夏林，他去湖州当兵，阿二正在湖州读书，两人成为奔赴人民东路湖州师院和杨家埠之间的玩伴，夏君转业招入工行热爱文学书法，阿二不失为播火者。中医院有阿二表弟吴大夫，浙医大毕业的吴表弟到南京军区总医院进修，他的中医院单身宿舍一度成为阿二老巢。当时工行和中医院的单位食堂办得可红火了，中饭晚餐都有一二十只色香味齐全的热菜供应，苦行僧出山享用丰富多样美食大快朵颐，心情大好碧海情天。由于夏林宣传推介，阿二创办的旮旯诗社油印诗刊在县城颇有市场，有数位文青主动请缨要为诗社打字油印。
阿二出山形同难民，皮囊漂泊无依，灵魂居无定所。他行走投宿的地方还有熟溪桥边原总工会宿舍陶君住处、上街高复班同学徐君住处等地方，老酒厂、电影公司、法院宿舍、人民医院、文化馆等都有文友同道热心接待他。阿二在县城冲个澡挺方便的，只是难得出山锁在人行、工行浴室清理污垢时间比较长，门外在湖州当过兵的老熟人笃笃敲门催逼，感觉苦行僧挂单在别人庙堂总是不太自在。当时的武义县城舞厅、溜冰场、咖啡馆等新兴场所比较吸引青年人，整天沉浸在“南方生活流”诗歌写作传播的阿二无暇顾及。阿二看见特别有文艺气息和清纯活力的女孩会怦怦心跳，他很想把自己的诗歌习作读给普希金笔下的达吉雅娜和屠格涅夫小说《阿霞》的女主人公听。他写诗如同画家写生，蓦然发现美丽模特和奇异风景，会情不自禁灵感泉涌激情奔放。所以许多沉浸文艺理想国的文青会忽略现实的异性和市井风情，沉沦在后现代和超现实的审美中陷入批判现实主义的洪流。
阿二性情浪漫痴迷阅读整个人儿如坐云端，在把握现实步伐和落地人间烟火方面比许多人慢了不止半拍。阿二在情感和恋爱方面也长期游走虚无缥缈，行动实践上是袁隆平研发的杂交晚稻。民以食为天，阿二进入二中第二年就和同事到供销社买回煤油炉，隔三差五放光棍公寓二楼走廊烧菜，晚上拎塑料桶沿水田渠沟拑回一斤几斤的鲜活鳝鳅，有时也到山地和溪沿豆田打野，自己烧出的荤腥菜肴特别美味，周末常到菜场自买自烧叫上三五同事聚餐改善生活美滋美味。1985年9月10日有了新时期中国第一个教师节，二中和主要生源所在地的柳城区委和桃溪区委都给每个教师发了号字的铁壳热水瓶，记得还有发毛巾脸盆等纪念品的。但教师的社会地位和待遇光环，不是靠设立教师节和发点纪念品就能提升改变，在得到社会层面的广泛加持尊重前，教师首先要自爱和互爱，教育部门和政府层面要出台政策创造条件提高教师的福利待遇，引领全社会重视教育尊重教师。
1986年第二个中国教师节来临之际，阿二与几个交好同事商量，要向上面反映好好改善地处山区的武义二中食堂烧菜花样和水平。大家一致认为学校食堂菜单贫乏、菜味单调、常年不换风味花样，这影响了教师的营养食欲和教学积极性。大家一致推荐阿二执笔反映，阿二也没有推辞。于是阿二酝酿操刀用了一个晚上用复写纸写了一式三份报告，食堂蒸饭买菜教师90%签名要求校方积极改善食堂菜单、味道和花样，激发广大教职员工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和教书育人的生机活力。阿二把三份报告装入信封分别寄给县委书记、教育局长、二中校长亲启。
1986年的第二个教师节没过几天，二中目击者发现有个衣着朴素、脸呈赤灵芝颜色、一身威严庄重的中年人和一个秘书样的年轻人走进操场，他们穿过学校典雅的圆拱门走向潘漠华父子用膳过的老食堂。年轻人是宣平当地人，他和厨房厨工稍作解释，就和中年人一起蒸下两盒饭，在开饭时间买了两碗菜找个僻静处用餐。微服私访体验生活的两个人，离校之前是否和学校领导交流过不得而知，阿二寄出三份报告后对后续互动一无所知，只听同事们说教师节后学校来过上任不久的县委书记和他的秘书，品尝体验了学校的饭菜。书记来过不久，学校食堂景象氛围突变，清汤寡水的菜单猛然如过山车般大变化，当时称得上大菜的炒四件、鲜鱼、炒鸡块、啤酒鸭等琳琅满目上了供应餐桌。开始几天学校主要领导亲自到厨房动员推进教职员工消费的积极性，教工一边挑选买菜，厨师一边还在热锅上烧大家期盼的新菜，校园如同过节办喜事，高兴得沧桑双桂鼓掌欢笑舞蹈着缤纷飘落的桂花。
事后得知这位微服私访的新县委书记就是兰溪人黄友源先生，他在老家做过教师，人文素养和教师情怀深厚。他品尝过二中饭菜重新体验了教师生活，写了一篇调研报告转发全县机关单位，要求各机关单位切实改善职工生活福利，社会各界尊重教师要从切实改善教师的衣食住行待遇做起，要让每一位身处农村基层职工切身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时代进步和美好生活。这位黄姓书记出任武义县不久就兼任金华市委常委，离开武义后出任金华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代主任。从黄书记到武义至离开武义，阿二都没有机会和他面对面交流，阿二心中却一直信任尊重这位书生书记。
当时担任武义二中校长的是志存高远刚咸鱼翻身的熊庆良先生，他出任校长不久被评为特级教师兼金华市教师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县长、教育局长都是他的得意弟子。熊校长正准备励精图治，有些老大难和稍下点药就可改观的小问题还顾不过来。阿二刚进二中，熊先生刚当校长，因为课务安排和排班主任问题，他们有过交流争辩，因此也有互相之间的初步了解。出了食堂事件，熊校长对个别老教师有些看法，对肇事者阿二却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现。只是有次阿二从柳城太平街转回老衙门县前街时两人相遇，高大雄壮的熊校长从后背抱住阿二叫了声“小鄢”。
绝大多数写作者要以文字兑现金钱、名誉、地位是困难的，阿二相信多数码字匠也不为物欲名利投身文学，他们只为抓住天地万物给人的感觉和生命个体的喜怒哀愁把它们写出来，犹如在宇宙星空飘游的尘埃找到自己交流运转的轨道。阿二刚到二中，除了语文教学和担任班主任，还兼职校团委分管的校广播站和黑板报文字编辑，他还挺会利用平台的，阿二某次编黑板报上了自己写实主义新诗，题目叫《我们》，副题是“掬奉一束二中青年教师的心曲”，诗中写道：是青年，总有热血/是生活，总有委屈/我们要求于环境和他人的/不是乞求、发迹、更不是金钱/在天地之间，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的朝圣者——穷书生/最大的企望只是他人的理解和信任/最大的理想就是人格的完善和事业的进取/（当然包括爱情的甜美和家庭的和谐）。诗中还写道：我们——/虽然远离咖啡馆、游艺宫、歌舞厅/（甚至没有一个洗身的浴室）/但也拥有精神之斧、信仰之剑/我们自信我们也能为社会铺垫发热/——哪怕是孤光一点。这首朴实真挚心曲在黑板报一登，全校师生反响强烈，不少社会青年也进校园浏览。青年教师没有组团上访打报告，学校主动在大会堂西北角开出浴室。这说明貌似虚无缥渺的文青，把视野拉回脚踏实地的现实是能办些正事实事的，遨游太空的现代派照样可以写出真正现实主义的作品。
任何没有真实面对和深入了解的点评谣传，只能呈现评论传播者真实的视野格局。因为阿二和校长的辩论和触动改变了二中的几件事，传到教育局局长田民耳朵里的阿二是顽皮叛逆专与领导作对的人，而在阿二忘年交柳城区教办主任陈凤济牵线下，阿二在柳城陪田局长吃了一餐饭并陪同游览巽峰塔和白水瀑布，田局长对小伙子的评语是：正直、才情、有趣、可爱。
熊庆良调到他日思夜想的大学，绍兴人张坚当了校长，阿二和张校成了真正动情动真的朋友。阿二在二中继续疯狂写诗，发表，出诗集，还在1988年组织任课班学生为写影评在宣平电影院观看《红高粱》，观看遭到学校次要领导以“有伤风化，中学生不宜”阻挠，阿二一分钟说通张校，张校说可组织全校师生观看，要阿二做好全校范围的影评引导。阿二不满学校先进教师评选僵化腐朽，某个教师节夜晚学校组织先进教师召开座谈会，阿二酒后从墙上摘下公布先进名单的小黑板，踩了两脚扔在校舍墙脚。某个周末，阿二班级不会游泳学生和同学到柳城西溪城隍庙前深水潭洗澡淹死，阿二和潘姓教师亲自下水打捞，并向张校要求去二医院为学生守灵，阿二和校长一起拜访学生家长后，他哽咽动情动员全校师生为学生家里捐款，阿二不留饭菜票掏光全身所有……阿二在二中经历完全可以撰写一部纪实小说。1992年下半年县委筹办《武义报》，向教育系统商调一名文化副刊采编，县文联打报告推荐，教育局田民局长从一大堆推荐人选中只圈了阿二名字。
兰溪杨梅酒勾起的文青回忆远远不止这些，谨以此文纪念第40个中国教师节。
2024年9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