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叙述人:马明堂,56岁。
我爹哽咽着打来电话,“嘎子,你二叔没了!大雪封山,你要是回不来,就远远地给你二叔磕个头吧!送一送他!”
我泪流满面,心像被重重锤了一拳!二叔待我比父母还亲,再大的雪,再远的路,我怎能不送二叔最后一程呢?
我说,“爹,我能回去!我立刻请假,订上高铁票,连夜赶回老家!”
老婆默默抱了抱我,给我无言的安慰。然后,她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她温声劝,“老公,据天气预报说,明天还会降大雪,零下15度,我怀疑长途车停运了,还有60里山路,你怎么回家呀?太危险了!”
我闷闷地说,“我刚问了县城的二哥,二哥说,长途车没有停运,每天有两趟车通过我们镇,我只用走20里山路就行了,没准还能搭顺风车。”
看着我红红的眼圈,老婆知道劝不住我,帮我找出最厚的棉裤、羽绒服、防滑棉靴,还有帽子,围脖,所有的衣物都是黑色的。
高铁呼啸着驶出车站,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山也白了,地也白了,似乎在为二叔披麻戴孝,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上一次,见到重病的二叔,我还趴在他耳边说,“二叔,您要好起来。等我退休了,带着您去世界各地旅游。”
二叔的眼亮亮地,用枯瘦如柴的手拉着我,用力点头,我能听懂他模糊不清的语言,“好,嘎子,二叔等着……”
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是天人永隔。我整天忙东忙西,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什么不多陪陪二叔呢?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二叔,是我人生中最暖的亮光。
我老家在疙瘩屯,这是一个只有86户人家的偏僻小山村,四面环山,交通阻塞。
我有三个姑姑,一个叔叔。我爹是家里的第1个儿子,在穷困的折磨下,也在爷爷奶奶的宠爱下,我爹脾气有些暴躁。
二叔天生有缺陷,舌头捋不直,说话含糊不清,哼哼哈哈。二叔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但是,根本表达不清楚。
二叔脸涨得通红,比比画画。
时间久了,大家都懒得听他说话,很不尊重他,小孩子还拿石子扔他,有人就给他起外号叫“哼哼哈哈。”
爷爷家穷得叮当响,给我爹娶不起媳妇,有人就出了一个主意,让三姑跟人换亲!我娘就是这样不情不愿嫁进来的。
也就是说,三姑嫁给了我大舅,我娘嫁给了我爹。我娘一心想嫁往山外,没想到,又落进了山沟沟,整天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爹我娘,互不相让,又吵又打,整天闹得鸡飞狗跳,不管怎么说,我爹也是有媳妇的人了。
我娘一口气生了我们弟兄三个,我是老三,人们都喊我“嘎子”,因为我都淘气出圈了。
再说二叔,山村里全全乎乎的汉子,娶媳妇都难上加难,何况有缺陷的二叔呢?
所以,二叔打了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两个哥哥要面子,他们被村子里的孩子取笑,也嫌弃二叔说不清话,从不往二叔跟前凑。
只有我跟二叔很亲近!很奇怪,二叔吱吱哇哇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懂,他对我就像亲儿子那么亲。
家里的田东一片,西一片,大多数是旱地,靠老天爷赏饭吃,大多数时间,半饥半饱,靠野菜填饱肚子。
我家弟兄仨,要吃没吃,要穿没穿。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们三个实在太能吃了,还整天饿得嗷嗷叫,恨不得把锅啃下半拉来,我爹看到我们就皱眉。
“天当被,地当床”,其他季节还好糊弄,到了冬天,我们挤在黑乎乎的炕上,盖一床破棉被,只有一身棉袄棉裤,谁出门谁穿。
爷爷奶奶去世之后,二叔就跟我们一个桌上吃饭。三个儿子都吃不饱饭,还要加上一个小叔子!我娘这个嫂子,没少给二叔白眼!
二叔浑然不觉,非常尊重这个嫂子。我娘让他劈柴生火,他就劈柴生火,让他下田干活,他就下地干活。
我是二叔的跟屁虫,二叔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弄来吃的,他一有空,就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还到山上找野果子给我吃。
那次,二叔打到一只小鸟,用泥巴把小鸟裹上,生起一堆火,把泥团扔了进去。剥开泥巴之后,就是一个小肉团。
二叔坐在石头上,咿咿呀呀,把鸟肉递给我,意思是,“嘎子,快吃。”
我看着喷香的肉,咽了咽唾沫说,“二叔,你先咬一口。”
二叔摇摇头,直接把鸟肉塞进了我嘴里,我控制不住,大嚼特嚼,一口咽进了肚子里,真香啊!
到了读书的年纪,爹娘把我们三个都送进了邻村的学堂,我和哥哥们都是8岁开蒙。
“三代不读书,一屋全是猪”,爹娘希望我们好好学习,改换门庭,能走出大山,祖坟就冒青烟了,
他们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读书。
我们虽不掏学费,但学杂费、书本费也是一大笔钱。一提到钱,我爹就抽着劣质的旱烟,眉头皱成了一团。
为了挣钱,一到农闲的季节,我爹和二叔就跑到60里外的县城打工,什么挣钱干什么,一天能挣2块钱,就乐坏了。
二叔干活从不惜力气,挣钱不比我爹少,他把大部分钱交给我娘,嗯嗯啊啊,意思是,“让侄子们读书用。”
我娘看到钱以后,对二叔的态度缓和多了。
我娘亲自下厨,切99粒小野葱,打上两个鸡蛋,掺和一点稀有的白面,摊一个两面焦黄的鸡蛋饼,一分为二,给我爹和二叔吃。
我们弟兄三个扒着门框,疯狂流哈喇子,我爹脾气大,规矩大,我们谁也不敢吭声,更不敢伸手去抢。
我爹三口两口吃掉了,他要干活,不能没力气。二叔端着缺口的破碗,装着吃饭,却把鸡蛋饼悄悄塞进了我嘴里。
我两个哥哥嫉妒得发狂,“嘎子,二叔就是偏向你。”
我向他们吐舌头,“二叔就是喜欢我,你们能咋滴?”
然后,我迎来两个哥哥的一顿暴揍……
在爹娘的殷殷期盼下,两个哥哥只上到了初中毕业,他们实在不是读书的料,爹娘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说起来,我是弟兄三个里最聪明,最捣蛋的。“机灵鬼儿,透亮碑儿,小精豆子,不吃亏”,要不怎么叫“嘎子”呢?
我在学习上一点就透,老师们都说我是个状元苗子。可是,学习哪有玩耍快乐呀?
尤其到了小学四年级,数学有了一定难度,我真不想动脑子啊!然后,我就开始逃学。
我每天装模作样去上学,实际上,在村口绕了一圈,就跑到山上耍了。
小鸟叽叽喳喳,野兔蹦蹦跳跳,浅浅的小河里,还有小鱼小虾,比天天做数学题好玩多了!
我还记得,班主任姓刘,梳着齐耳短发,是个特别负责任的年轻女老师。
我一连旷课三天,刘老师跑了5里山路,找到了我家里,“马明堂为什么三天没上课?”
我爹对老师满脸堆笑,我娘赶紧给老师倒水。他们才知道我逃学了,火冒三丈。
我爹拎起一根棍子,恶狠狠骂道,“小兔崽子,老子辛辛苦苦挣钱,供你读书,你竟敢逃学?”
刘老师赶紧拦住,“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我看到大事不妙,撒腿就跑。
我爹脱下一只鞋,向我扔了过来,“小兔崽子,你还敢跑?”
我爹追到了院子里,被二叔拦住了,我爹的棍子没打到我身上,噼里啪啦,都打到二叔身上了。
没办法,我只好又去上学了。我老实了没几天,一颗贪玩的心蠢蠢欲动,看着花花绿绿的书本就来气。
我有了一个幼稚的念头,“我把书本弄丢了,是不是就不用上学了?”
当时,大哥二哥已经去镇上读初中,离家20里地,他们在学校住,周末再回家。
我还在邻村上小学,上学路旁,有一口枯井,我瞧着前后无人,毫不犹豫,“嗖”一下,把书包扔进了井里。
然后,我又开开心心去玩耍了,玩到天黑才回家。
无奈,三天之后,终究东窗事发了。我爹拎起笤帚疙瘩,就要揍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我哭嚎着说,“真的不怪我,我的课本丢了。”
我爹揪着我的袄领子问,“怎么丢的?丢哪儿了?你是不是扔掉了?”
我死鸭子嘴硬,“就是不小心丢的!”
我娘着急地说,“嘎子,你到底把书本丢哪儿了?”
我实在扛不过去了,只能撒谎说,“我上学路上,摔了一跤,书本掉到枯井里了。”
二叔听到后,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外跑。当时,天已经黑咕隆咚了,二叔要去哪里呀?
我爹在后头喊,“老二,天黑了,明天再去给他找吧。”二叔没有吭声,消失在夜幕里。
我的心像揣了15只吊桶——七上八下,大夏天的,枯井里会不会有毒蛇和蝎子?二叔千万不要去找啊!
我突然有点后悔把书本扔了,越来越心焦,二叔不会出事儿吧?我爹也沉不住气了,跟着追了出去。
半夜三更,我爹和二叔回来了。二叔头上顶着野草,脸上有血道子,满身都是土,褂子和裤子扯破了,裤子上还有血迹。
二叔憨笑着,把书包递给我,用含混不清的话说,“嘎子,书本还好好的!”
我泪流满面,真想抽自己两巴掌。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逃过学,开始认认真真读书。
我家只有我上了高中,跑到60里之外的县一中上学,我的成绩名列前茅,老师们也把我当做重点培养对象。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青春萌动,除了学习,十分爱美,有一阵子,校园里兴起了军大衣!
萧萧寒风里,如果被窝是天堂设在人间,军大衣就像行走的被窝,是人们最朴实的惦念。
无论男生女生,谁要有一件军大衣,都会引人羡慕。那沉稳的色彩,笔挺的线条,同学们穿着军大衣的模样,总是那么威武!
可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军大衣可是一件奢侈品,不是谁都买得起的,看着同学穿军大衣,神气的模样,我羡慕得眼都红了。
我高二那一年,天气格外冷,北风呼啸,教室和宿舍都没有暖气,我的手上满是冻疮,又厚又暖的军大衣,更让我眼馋了。
周末,我先坐了长途车,到了镇上。又冒着寒风,走了二十里山路,回到自己家。
然后,我鼓起勇气,对爹娘说,“我想要一件军大衣。”
我爹骂我说,“小兔崽子,供你读书,还要给你两个哥哥娶媳妇,已经累死老子了,你还臭美,要什么军大衣?”
我娘为难地说,“三儿,咱家里穷,还要给你大哥盖房子,能读书已经不错了,别跟城里的同学比吃比穿。”
我非常沮丧,差点哭出来,默默啃着玉米饼子,我知道,军大衣与我无缘了。
我只顾着难过,竟然没注意到,二叔不见了。一直到天黑,二叔还没回来,二叔哪去了?
天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雪伴随忧愁散落一地,我瞧着屋外的雪,呆呆出神。
雪越下越大,片刻后雪花如鹅毛一般四处飘洒,漫天飞舞,天地一片银装素裹,我越来越担心。
渐渐地,我不想军大衣了,只想着二叔。二叔一声不吭,就走了,下这么大雪,为什么还不回家?
我爹沉不住气了,暴躁地说,“这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老二去哪儿了?”
我娘也着急,“他不会去村头老王家,看打牌去了吧?”
我爹出去找了一圈,仍然没找到,回家以后骂骂咧咧。不是骂儿子,就是骂弟弟。
我大气儿也不敢出,心里喊,“二叔,你快回来吧,我不要军大衣了。”
直到晚上12点,二叔像个雪人一样,推门进来了,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军大衣。
他的嘴唇都冻紫了,眉毛上睫毛上挂着血,他咧着嘴,把军大衣塞进我怀里,咧着嘴说,“嘎子,给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抹着眼泪说,“二叔,下这么大雪,你跑哪儿了?”
二叔咿咿呀呀地说,他去县城了,用他所有的积蓄,给我买了一件军大衣,赶不上长途车,只好走了60里山路回家。
我抱着二叔,他全身都是冰雪,我的心里却暖得一塌糊涂,泪流满面……
再后来,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当了一位大学老师,娶妻生子,评了教授,在大城市安家落户。
除了养爹娘,我还想给二叔养老。
二叔一直自立自强,打工了一辈子,一辈子没有娶妻,他不要我的钱,我就悄悄塞到他枕头底下。
我给爹娘在老家盖起了2层楼,二叔就住在其中一间房子里。他只来过我家三次,瞧着我过得很好,就放心了。
后来,爹娘老了,二叔也老了。他们都不愿意在城里住,在老家自得其乐,我抽空就回老家探望他们。
二叔得了重病,却不肯告诉我,担心我牵挂他,耽误我的工作,我上次回家,才知道。
二叔强打精神,拍拍自己的胸口说,“嘎子放心,二叔很好。”
我心里想着往事,辗转回了老家。天上又飘起了簌簌的雪花,天是白的,地是白的,为大地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我进到院子里,已经有不少帮忙的乡亲,院子里烧着一口大铁锅,热气蒸腾。
我“扑通”一声,跪到二叔的灵前,放声大哭,“二叔,你为什么不让我见最后一面?”
我娘哽咽着,拍拍我的背,示意我跟她走,我们到了二叔生前的屋子里,我娘拿起一个蓝色的小包袱给我。
我娘说,“三儿,这是你二叔给你留的。”
我一层层打开,顿时愣住了。
里面放着花花绿绿的票子,零零碎碎,还有一分一角,差不多有18万现金,其中一沓,二叔用红绳扎了起来。
这一沓钱,是我给二叔的,二叔一分也没花,又留给了我,其余的钱是二叔的一生积蓄。
二叔不会写字,用笔歪歪扭扭画了一个房子。我顿时泪流满面,我全明白了!
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提起,我儿子博士毕业后,留到了北京,在大北京买房,房价太贵了,根本买不起。
二叔不仅惦记着我,还惦记着我儿子,惦记着他的侄孙,在北京没有房住!他要把这些钱给我儿子买房子用……
二叔啊!这个世界是否有天堂?
您是否到了没有病痛的地方?
来生,我能否再喊一声二叔?
注:“守村人”又被称为“镇灵人”,据传每个村子都有这样一个人。他们也许精神有点不正常,但是心地善良,给村人帮忙,不求回报,管一顿饭就行。
还有人认为,守村人是指农村里的残疾人,可能显得有些呆傻。这些人不离开农村去城市打工挣钱。因此,他们在村子里充当了一种守护者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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