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
前阵子,我连续几天发热,没胃口,啥也不想吃。忽然想起了萝卜干,让妻子去超市买了些回来。几块萝卜干下肚,人顿时来了精神。
何以萝卜干有如此功效?实际上是舌尖上的乡愁在作怪。走得再远,尝过再多美味,念念不忘的还是萝卜干。
在儿时的记忆中,腌咸菜水平的高低,是衡量农村家庭主妇是否会过日子的重要标尺。秋冬时节,母亲趁着晚秋太阳的余热,抓紧晾晒、腌制萝卜干、地生姜、咸菜等全家碗盆里的菜肴。而在所有的腌菜中,我最喜欢的要数腌萝卜干。
萝卜干的腌制,虽没有特别的技术含量,但需要足够的耐心。择一晴日,母亲挑出成色好的白萝卜,用水洗净表皮的泥土,削去须根、青头、糙皮、斑点,横切纵剖,均匀成条,条条带皮,粗细如小指。菜刀在砧板上来回划拉,母亲的身影也随之微微晃动、起伏。秋末的暖阳,懒懒地洒了母亲一身。
之后,母亲将切好的萝卜条均匀地摊铺在筛子里,放在太阳下晾晒,此谓“初晒”。
两三天后,萝卜条的外皮萎缩了,母亲把它们沉入水中浸泡一会儿,再捞出来,沥去水分,加入适量粗盐,用力揉透。直至食盐融化后入缸,层层压紧,腌制三五天,此谓“初腌”。
待食盐完全融入后,从缸中掏出萝卜条,再次摊铺在筛子中晾晒,此谓“二晒”。
晾晒两三天后,再用食盐揉搓,此谓“二腌”。
经此“二晒二腌”,把萝卜条装入坛中,压紧压实后,用盘结的稻草塞死坛口,抹上稀泥密封,将坛倒置于墙角。待一两个月后开启坛子,呈现在眼前的便是色泽黄亮、肉质厚实、脆嫩爽口的萝卜干了。
四五十年前,生活中少不了低调的萝卜干。母亲腌制的萝卜干,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味道。它占据了一日三餐的C位,早上配米粥,中午搭米饭,晚上拌面条,即便吃得这般频繁,我都不厌其味,爱之弥笃。
儿时与萝卜干相关的两件事,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忆犹新。
一件是,同班个子矮小、家境贫寒、经常参加县级数学竞赛的小学同学孙某,有一次在村里食杂店偷吃萝卜干,被售货员抓了现行,交由教我们班数学的校长发落。校长为给食杂店一个交代,让厉害的女班长领着孙某去食杂店向售货员道歉。孙某去是去了,但梗着脖颈,犟着就是不肯道歉。此事最终虽不了了之,但孙同学自此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到初二便辍了学。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心理打击有多大,可想而知。儿时我一直弄不明白,不就是萝卜干吗?村食杂店的萝卜干就这么好吃?直到长大后才明白,村食杂店卖的萝卜干与家常腌制的萝卜干不一样,它由食盐、小茴香、甘草、桂皮、丁香等多种调味品腌制而成,吃进嘴里,脆脆的、咸咸的、甜甜的,让人停不了嘴。
另一件事是,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秋天,有一天下大雨,没法回家吃午饭。犯头晕病的母亲怕我饿着,托我的小表舅捎午饭到校。我打开布兜,只见一只瓶身并不怎么干净的麦乳精瓶里盛满了麦仁粥,粥上铺陈着几块萝卜干。见其他家长给同学捎来的午饭不是米饭就是面条,且都配有肉丝、鸡蛋、豆腐、白菜、菠菜等菜肴,我嫌寒碜,拧开瓶盖,悄悄把几块萝卜干吃了,随后把那瓶粥连同布兜一起扔进了河里——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强的虚荣心?隔了遥遥的岁月望过去,心里头依然有深深的愧意涌上来。
从童年到少年、青年,再到中年,我一直与萝卜干相伴,它默默无语,平静如水,咸处味短,淡中趣长。在数十年的岁月中,萝卜干风干的是记忆,沉淀的是时间,挤压的是空间,贮藏的是希望,散发的是情愫。
现如今,萝卜干依然是人们生活的配角。除超市、卖场各种风味的萝卜干琳琅满目外,多数酒店都有酱萝卜这道嘎嘣脆、特开胃的小凉菜。据我了解的做法,将白萝卜改刀,切成厚度约两毫米的片,盛在盆里,加白糖腌制约一小时。然后,沥干水分,把萝卜片装入保鲜盒,倒入白糖、盐、生抽、醋、蚝油等调料,再放入少许干辣椒、八角、香叶及蒜片,压实后盖上保鲜盒盖子,放冰箱内冷藏一晚,第二天即可食用了。这比母亲当年制作的要复杂、精致多了。可我依然怀念童年那简单甚至粗陋的萝卜干。
萝卜干是否算美食?我不敢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美食的历史,是多数人吃了说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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