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方涛
赴美多年的前女友突然携丈夫归来,看似美满的婚姻暗流涌动、中年夫妻的隐秘心事被阳台上正在一对野鸽子窥视、一座雕像解开了失独老人与法医之间的心结……
今天,人们的生活与流动越来越自由频繁,跨越大洋早已不是难事,但精神上的困境却似乎日益加深。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我们如何直面自己的内心?郁达夫小说奖、茅盾新人奖得主,《文学港》主编雷默用最新中短篇小说集《这里白昼,那里夜晚》给出自己的答案。
小说集收录了《这里白昼,那里夜晚》《弯弯穿越了黑洞》《飞机光临鸦雀窝》《野鸽子》《胶囊公寓》《螽斯》等九个篇目,创作时间跨度十余年,体现了雷默长期对生活本质与复杂人性的把握。
九篇小说中,雷默常以巧妙的情节设定引人入胜,带领读者抵达那些我们日常难以直面的真实,回到那个古老的文学命题:平凡人该如何生活。
雷默
[以下为对谈实录]:
潮新闻·钱江晚报:有人曾说“新闻停止的地方,文学开始了。”《飞机光临乌鸦窝》一篇中,有一段剧情:父子两人为了逃票,翻入动物园虎山,父亲为掩护儿子,葬身虎口。这与2016年轰动一时的“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咬人案”颇有相似之处,现实中母亲为掩护女儿,不幸罹难。
这篇小说是从新闻中衍生出来的吗?如果是,触动您的是哪一点?
雷默:这样的动物伤人事件很多地方都有,我确实看到过不止一则这样的新闻,对社会公共事件我其实是抱有警惕的,因为新闻出现过,也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那么作为一个小说素材,处理的时候就得谨慎,因为谁都可以写这个素材,这里面有小说有效性的问题,你该如何保证你的小说是独一无二的?
《飞机光临雅雀窝》是用儿童视角写的,里面的叙事视角和思维都是儿童化的,真正触动我的是那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从我的童年中走出来,他身上带着我们这一代人童年的那些印记,思考问题的方式其实非常具有艺术性,这个小米从孩子到成人,又在他成人以后,碰到了一个和他童年时期差不多的孩子,这是一种人生的错位,也可以理解为人生的镜像。
而整个小说都悬浮在看飞机的氛围中,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氛围笼罩,在这种笼罩之下,人生实现了相互的观照,也实现了相互的救赎。
《这里白昼,那里夜晚》雷默著宁波出版社出版
潮新闻·钱江晚报:《胶囊公寓》《野鸽子》两篇小说非常有意思,罕见地采用女性视角。对您的创作,是更多的挑战,还是更多的自由?两篇小说的主要人物中,都有杨丹(丹丹)和陆远,我可以理解为,两篇小说其实是讲述了他们的两段生活吗?
雷默:这是两个不同的小说,取名对作家来说不是难题,我有时候故意用一样的名字,因为时间终将远去,我得告诉读者,或者提醒自己,这两篇小说差不多写于同一时期。
我的小说男性视角的多,这是没法回避的现实,因为背后连着的观察世界的方式和思维都是与生俱来的,有时候要颠覆这种惯性很难,但写了那么多年小说以后,我也得有新的尝试,这比较冒险,希望不会让读者有别扭的感觉。
事实上,高明的读者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作者的性别,不管怎么掩饰,都是徒劳的,所以好的艺术可能就是雌雄同体。我非常期待自己有突破和革新意义上的作品出来,只是现在就小说的形式和内容而言,创新并不是那么容易。
回望文学史,真正好的文学作品其实是具有开创性的,比如卡夫卡,说实话,我对卡夫卡的作品并没有那么喜欢,但我一点都不否认他的伟大,因为他告诉我们,小说并不是只有约定俗成的写法,那是他提供的一种新的可能,开创了一个小说的新时代。
潮新闻·钱江晚报:《弯弯穿越了黑洞》描写了丈夫自杀后,一个家庭的重生;《雕塑男孩》则关照了失独的老年夫妻。这些群像,在传统的文学形象中,并不常见。而在残酷现实背后,小说的结局似乎都被赋予了一定的温情,这是您刻意为之吗?
雷默:我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短篇小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相比于长篇,它架构可能没那么宏大,结构也没那么复杂,但实际上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周期,像一颗种子,从发芽到枯萎,一个环节都没有少,不同的是短篇小说可能长成植株后是一株花,长篇小说长大后是一棵树。
写过了短中长篇以后,我还是喜欢短篇小说,但也深有感触,要写好一个短篇小说有多难?有时候是一种遇见,刚好这个题材被你碰到了,或者它曾经出现在你身边,你没发现,过了些日子后,它从你生活中跳了出来,这种偶然性其实是上天的眷顾,当然写好一个短篇,还需要训练,要有文学准备。
《弯弯穿越了黑洞》这篇小说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它有难的地方,尤其对小说的结尾,一个好的作家和一个一般的作家,往往在短篇的结尾能明显地区别开来,这个小说有溢出常规的部分,但又恰好被我掌控住了。
《雕塑与男孩》也借用了社会公共事件,那构成了一种社会心理性创伤,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希望它是一个治愈创伤的小说,很庆幸,它达到了我的期许。
雷默
潮新闻·钱江晚报:婚姻、家庭中的庸常、不堪、暗流涌动在小说集中被反复描写。
为何要在创作中集中讨论了现代人的婚姻家庭状态?
雷默:这可能是严肃文学的共识,并不借助题材或故事的传奇性来创作,小说如果有使命,那就是时代赋予它的,要写出这个时代的人,这个时代的样貌,而构成时代或者历史的就是一个个普通的家庭,一个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惊心动魄好写,闲来无事要写得准确而生动远比惊心动魄难得多,而反复观照这些平凡人的内心世界,你会发现我们忽视了太多现代人的精神境遇,这里面五彩斑斓,每一个褶皱都不一样,而细致入微地探寻过后,你会发现他们构成了你整个的文学世界,而这个文学世界也许只是时代冰山中的一角,但通过它能窥探到时代的某些特征,甚至可能是全貌的缩写。
潮新闻·钱江晚报:我们关注到,小说集收入的九篇小说,既有不少近年的新作,也有《大地漂浮》等十余年前的作品。如此大的时间跨越,对您来说在创作时有哪些变与不变?
雷默:把十余年前发表而没有出版的作品放进集子,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如果我内心不认可,这篇作品就被翻过去了,它可能不会以书的形式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大地漂浮》是一篇写青春的小说,出版前,我还反复修改过。这篇“少作”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我还珍惜,是因为里面有一种蓬勃的创造力,历经多年的写作训练可能会让我小说技巧更加成熟,对自我的要求也会水涨船高,但我觉得那种喷薄的想象力也会随年龄增大而逐渐流失,回过头看《大地漂浮》《螽斯》这样的作品,我能感受到写这些作品时的那种珍贵,回望并不仅仅是怀念,而是提醒自己创作中是否该注意某些特质的流失,我相信这种提醒和映照,结集成书也是这本书的一大特点。
说到这里,十多年的变化不用多说,而不变的就是对短篇小说的热忱和期待,我总是希望下一刻就能写出一篇更好的小说。
潮新闻·钱江晚报:对于短篇小说这种文体,不少作家都有自己的见解。您曾总结,一个短篇小说,最好有三个以上的有效场景,构成人心的走向。根据您创作的经验,能谈谈为什么吗?
雷默:这是短篇小说的篇幅决定的,中篇小说可能得有五个甚至更多的有效场景,其实这和戏剧有共通的地方,短篇小说因为篇幅有限,又聚焦于人性,人情,那么叙事就得集中而有密度,三个有效场景几乎就能把短篇小说的容量和密度都撑起来,从结构上来说,它是错落而有美感的,从节奏上来说,它又符合了美学规律。
只是很多作品能符合这条规律,但并不出彩,关键还在于作者的能力,要从日常中飞起来,达到升华而入情入理的程度并不容易,这取决于作者思考的深度,还有专注力,当然还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
潮新闻·钱江晚报:能聊聊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吗?据说有一个长篇正在准备?能稍微透露下吗?
雷默:写完长篇《水手》以后,我确实想再写一个长篇,这个长篇有点荒诞的意味,整个框架我都搭好了,而且会比较好看,因为里面时间跨度大,有美好和残酷,有世道人心的变迁,还有古典文学对我的影响等等,但写了两三万字以后被搁置起来了,因为我接过了主编的交接棒,日常性事务让专注的写作变得非常奢侈,但它都在我脑袋中藏着,总有一天会出来的。
眼下还是以短篇小说为主,我希望老到写不动了,能有一堆短篇小说被挑选出来,那时候有读者觉得还不错,应该也是件美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