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钱国丹
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欲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记不得是谁的诗了,只觉得很美,很“女儿”。
我娘家的房子宽大,我家住东头,叔叔和他母亲住西头。父亲和叔叔不是同胞,所以我喊叔叔的妈为阿婆。叔叔带着全家在外地工作,家里只留下六十来岁的老妈——我的阿婆。
我家和阿婆家各有一个园子。我家园子里一年四季种的是瓜、茄、豆和白菜菠菜雪里蕻。家里吃口多,靠父母那点工资总是入不敷出,因此园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必须充分利用。
每年春夏,豌豆花浅蓝深紫,丝瓜花嫩黄金灿,茄子花像一口口玲珑的小钟,芝麻花如小白蝶般成双作对。它们都美丽,都喜人,更兼几分丰收的期盼和快乐;可比起那些真正的、只供观赏的鲜花来,还是逊色多了。
阿婆家的园子却种了不少鲜花。
白玉兰,香蝴蝶,栀子花,大丽菊,还有篱笆上婀娜妩媚的牵牛花……在阿婆的精心打理下开得生机盎然,如火如荼。
最可人的却是凤仙花。殷红、艳丽,因为层层重瓣而显得雍容,且一行行,一排排,开出一种旺象,一种气势。我每每站到阿婆家的篱笆外,都会被这姹紫嫣红所震慑,所感动。
吃过晚饭,总有邻居的囡儿们来讨凤仙花。她们将这花叫“指甲花”,讨回去为的是染指甲。阿婆嘱咐说,不要踩痛、踩伤花儿们。女孩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然后尽挑肥硕的朵儿摘了去。第二天,她们就举着双手,将染得红红的十个指甲一直送到我阿婆的眼睛前来。
我羡慕得要命,可是母亲不让我染指甲。母亲当年很奇怪,她把一切爱美的举动统统叫做“资产阶级思想”。在母亲严厉的管辖下,我连一根红头绳、一根麻花辫子都没扎过,我的指甲当然只能素面朝天了。
盛开的凤仙花。视觉中国。
十岁那年暑假,父母都到城里参加政治学习去了,让我在家带着弟弟妹妹“猴子称大王”。晚饭后沐浴完毕,我用清水把院子洒得湿湿的,然后和二弟抬出了竹床(就是一块由竹条拼接起来的床板),再用两条长凳架好,我们兄弟姐妹们就像一窝小猪般地横七竖八地躺在竹床上。我们数星星,唱儿歌,央求阿婆和租住在我家的亮哥亮嫂讲故事,享受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阿婆总是坐在她家二门外的一张竹椅上,大蒲扇挥得啪哒啪哒响。晚风一阵阵吹过,院子里花香飘逸,沁人心脾。隔墙传来女孩子们用小小的杵臼捣砸凤仙花的声音和她们快活的嬉笑声。
阿婆突然说:阿丹,你也染回指甲吧!
我猛一激灵,蛰伏在心中的欲望被挑动起来。可是想起母亲那紧扳的面容,我立即就蔫了。
亮嫂在院子里给她儿子洗澡,她说:染了指甲多好看哪!阿丹你干吗不染啊?我问,亮嫂,你做姑娘时也染吗?她说,当然。只是没有这么好的指甲花罢了。
亮哥说,阿丹哪儿敢呢?她妈回来了,只怕要敲断她的手指头。阿婆接着说,她妈也真是的,女儿家染一回指甲,哪里就变坏了呢?
不知道是抗拒不了诱惑,还是被亮哥激起来了,我从竹床上跳了下来,说:“染就染,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进了阿婆的园子。夜色中,不知名的虫鸣此起彼伏,让园子变得几分神秘,我一半摸索一半睁大双眸辨认,满满地收获了两大把凤仙花骨朵儿,正要出园时,阿婆说:连凤仙叶儿一并摘了,等会儿你还得用它们来包花泥呢。
我们家当然没有什么金盆,也没有杵臼。阿婆的声音又起:拿水泼净石阶,把花放拿石阶上,拿秤砣砸。
洗净了石阶和秤砣,我将凤仙花堆在台阶上砸了起来。
“搁点盐。搁点明矾。”阿婆在她家二门口遥控指挥,我一一照办。末了,砸成一堆花泥酱酱,我把这些酱酱一小撮一小撮堆在十个指甲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平举着两只手问:
“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就这么举着吧!”亮哥幸灾乐祸地说。
亮嫂将儿子放在亮哥的肚皮上,过来给我包扎指头。她选取那些较宽的凤仙叶子,在我指头上绕了一圈,再将叶边儿倒折过来,防止凤仙化的汁液流失,最后用苎线绕缠了几圈打了个结。于是我的十个指头,全都戴上了湿漉漉、鼓囊囊、散发着浓浓的凤仙花香味儿的“花泥指套”儿了。
“今晚睡觉可要小心,哪个套儿掉了,哪个指甲就染不成了。”阿婆拍打着蒲扇,她的声音已充满了倦意。
那一晚我睡得老实极了。第二天一早,十个指套完整无缺。摘下了那些被我的体温烘得半干的叶套,呀,十个指甲亮丽无比,艳红无比,那红是透明的,鲜活的,与指甲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的。
可是指甲不会因为我的染红而停止生长。过了几天,它们的根部就长出一弯粉色的半月痕,当然我整个指甲也嫌长了。于是我把长出的部分剪掉,剪下来的那点指甲弯弯的,红红的,像新月儿。我的指甲就这么长着,我也勤勤恳恳地剪着,这游戏让我觉得其乐无穷。等到暑假结束母亲回家时,我的红指甲也剪得差不多了。
我这辈子就染过一次指甲,可它却永远甜在我的心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