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漱渝
丁玲有一双标志性的大眼睛,美丽又清澈。美丽的眼睛很多,清澈的眼睛罕见。
中国古代的圣贤很重视一个人的眼睛。孟老夫子就说过:“胸中正,则眸子瞭焉。”意思是,只有心地纯正的人,眼睛才会明亮。丁玲就是这种心地纯正的人。让人痛心的是,她晚年糖尿病,右眼看人还行,左眼视觉有点模糊。
我初见丁玲,是在1980年11月6日上午,那时我39岁,丁玲76岁。她比我的母亲大11岁。我感到她跟我很投缘,一见面就能敞开心扉说亮话:从国外聊到国内,从社会聊到文坛,从公事聊到私事,就连个人情感方面的事也不回避。她爱憎分明,口无遮拦,这种不设防的心灵交流,在我生命史上并不多见。
丁玲是湖南人,我跟丁玲投缘并非因为我也是湖南人。丁玲讨厌的人中也有湖南人,比如某华。有年丁玲回湖南,某华陪她,从长沙一直陪到岳阳。丁玲说,某华表面看去很老实,一身土气,实际上听不进批评意见。丁玲喜欢我,主要是因为我研究鲁迅,又在李何林担任主任的鲁迅研究室工作。她说,李先生的手下,个个不是书生,而是斗士。
丁玲是崇敬鲁迅的。1981年是鲁迅诞生一百周年,她特意为我参与编辑的《鲁迅百年纪念文集》撰写了《鲁迅先生于我》一文。这篇文章同时发表于《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三期。丁玲说:“我想,我还是鲁迅先生的忠实的学生。他对于我永远是指引我道路的人,我是站在他这一面的。”
那时,湖北有位叫罗高林的作者,写了一本《鲁迅与共产党人》,求丁玲赐序。丁玲在朱正的协助下写了一篇短序表示支持。我把此事告诉了《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姜德明先生。姜先生一听就高兴,希望交给他发表,但丁玲考虑后说:“别给《人民日报》了。有人正造谣说我想当中国作协的主席,这种谣言一直从北京传到了上海。我现在在《人民日报》发文章,不等于给自己造势吗?还是你拿走,在你们单位那份内部刊物《鲁迅研究动态》刊登吧。”
谈到出国问题,丁玲说她的兴趣不大,不如集中精力写点东西。如果出国,人家就会请她讲演。由于她长期身处逆境,有些外国人想了解一些内情。丁玲说:“我不是有些人说的‘暴露派’。我是党员,要守党的纪律,不能什么都对外讲。”
丁玲很认真地跟我谈了她被捕的那段苦难经历,特别是她历尽艰辛跟党组织接上关系的过程。她说这段历史一般人写不清楚,要写最好从简,她自己会专门写这段回忆,陈明老人临终前头脑清楚的时候,特意把从1940年到1984年丁玲六次被审查的结论复印了一份给我,那意思就是防止有人再从这件事上制造一波三折。陈明确实是被整怕了,所以谨小慎微,跟丁玲的风格不太一样。
丁玲也拜托我办过一点私事,如帮她的孙女中学转学;也聊过一些个人情感方面的事情。我读过丁玲的《彭德怀速写》,还听说彭大将军送过她一件军大衣。丁玲多次提及她的老朋友冯雪峰。她说,讲“左联”,不提冯雪峰,那是篡改历史。她建议趁一些“左联”时期的老作家健在,集体编一部真正的“左联”史。
1983年5月,浙江义乌准备开一次冯雪峰学术讨论会。当时有关方面希望以县的名义开,也不要邀请省外作家。丁玲说:“反正也没有人跟我打招呼,说我不能去。我就是要去。”结果丁玲、楼适夷、黄源、唐弢、骆宾基、杜鹏程等八十多人都来参会,会议举办得十分成功。
对于丁玲作品,我接触得很少,更谈不上研究,但在湖南和平解放前夕,我在一位地下党员家里看到一本解放区作品选,书名记不准确,书中收入了丁玲的《三日杂记》。那篇文章一开头是:“也许你会以为我在扯谎,我是在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寂静的山沟里行走。”这句话一下子就让我震惊了:原来散文的开头还可以这么写!一般人把这篇文章视为小说,但我是当散文来读的。
这篇作品让还在读小学的我感觉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白天明朗,夜晚也明朗。五月的山村之夜,满天星星,习习凉风送来遍地野花的芬芳。一位叫王丕武的汉子唱着山西小调,一位叫茆丕珍的婆姨在唱着朴素而新鲜的情歌。
这篇作品让我认识到,丁玲那双眼睛即使在夜晚也能看到希望之光。她不但小说写得好,而且散文也写得好。丁玲听完我这番话之后说:“有人讲中国现代散文,根本不提我,好像我只写了小说,其实我写了不少散文。”
丁玲的原话我无法一一写出。用瞿秋白烈士生前的评价总结丁玲的一生,就是:飞蛾扑火、追求光明。她因为那些杰出的文字在国内外享有盛誉,她也因为有些文字蒙冤受辱。比如丁玲写《莎菲女士的日记》,作家明明高于笔下的人物,正如写《阿Q正传》的鲁迅高于阿Q一样,但有人却偏要把丁玲跟莎菲画上等号。
有幸的是,我们已经走进新的时代。今天隆重纪念丁玲诞生120周年,就证明历史是公正的。人们将永远铭记丁玲的文学业绩,也会记住她那双美丽而清澈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