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浮粱店湘水流沙》中,主人公卢磊一开了一个茶馆——浮粱店。“活得太久,岁月恰如浮光掠影,往事不过一枕黄粱。”这是作家索文给他笔下主人公的这个茶馆取名的缘由。
这个虚构的茶馆,索文让它开在长沙河边头的半湘街上。半湘街是真实存在的一条街。小说《浮粱店湘水流沙》中,这条街上出没的大多数是索文虚构出来的人物。这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演绎出来的故事又勾连着历史上的真实事件。这虚虚实实,又恰如浮粱店这个茶馆的名字——“岁月恰如浮光掠影,往事不过一枕黄粱”。其中有诗意浮现,又有一丝掩不住的忧伤与惆怅潜藏。
故事发生在长沙,小说中的人物一半虚构,一半确有其人
对于长沙读者或熟悉长沙的读者来说,这是一本翻开第一页就感到亲切的书。
“浮粱店主人言:浮粱店,就在半湘街上,是我开的,我叫卢磊一,是个老不死的,阎王把我给忘了……”
半湘街是长沙的一条老街,小说在半湘街茶馆老板的讲述中开篇,渔码头、铜铺巷、小西门、湘春门等长沙读者熟悉的地名随着故事的发展依次出现。
故事正式的开端,从卢磊一当上小西门警段的巡警讲起。卢磊一是个才出生没几个月就被遗弃的孤儿,他被他的师父抱回家,师父师娘把他养大。他巡警这份工作,也是他师父求人保荐的。
故事从卢磊一入职第一天讲到辛亥长沙起义止,跨时七年。
“是的,在光绪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三的那个早晨,湘江大雾,卢磊一和陈作新初识,就在渔码头的岸边,卢磊一衣衫举在手里,赤条条地从水里走上岸,把坐在江边老槐树下喝早酒的陈作新吓了一跳。”
入职第一天,卢磊一就遇上了后来的辛亥风云人物陈作新。虽然卢磊一和陈作新后来结拜为兄弟,但他们的第一次交流并不友善。陈作新骂卢磊一:“小鳖吓老子。”卢磊一回骂:“老鳖酒癫子。”接着两人异口同声:“你要何解咯?”
酒癫子符合历史上陈作新的真实形象——1897年10月,谭嗣同等维新志士在长沙创立时务学堂,陈作新准备投考,此事为王先谦所阻,未能如愿,他为此而忿忿不平,经常借酒消愁,醉后大骂守旧派王先谦等人,并表示今后一朝得势,定要杀尽这些老朽。
小说中,长沙抢米风潮发生前夕,索文不仅让陈作新酒后当面喊话王先谦:“王先生,城中米价日昂,想想办法啊!”还让陈作新安排了对王先谦的暗杀。
虚虚实实,是《浮粱店湘水流沙》的一大特点。书出版后,索文在一个活动上遇到了77岁的刘叔华先生。刘叔华先生是长沙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组成员之一,熟悉他的人都称他为“三爹”。索文就“长沙老九门”请教了三爹,活动结束后,索文给三爹寄了他的这本新书。书收到后,三爹随手一翻,翻到了岑春蓂与庄赓良暗斗的那一段。
“庄赓良就是我的老外公啊!”三爹并不介意虚构的这部小说提到了他老外公。“我觉得很好玩。”他告诉索文。
《浮粱店湘水流沙》中,庄赓良与岑春蓂的暗斗虽然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但实际上他们两个纯属打酱油,基本没怎么出场,真正出场的人物,一半是虚构,一半是历史上确有其人。确有其人的有陈作新、杜寅阶、王先谦、黄忠浩、谭延闿、陈荆等“戏份”较多的,也有戏份较少的廖星阶、鲁详美、王联露、温朝钟、淡茂林、刘麻子等人。这些人当中,陈作新、王先谦、谭延闿是正史上都浓墨重彩的,戏份较少的刘麻子等人则是索文从相关历史资料中整理出来的。
那些虚构的人物,如主角、小西门警段基层警员卢磊一和他的一众同事、街坊邻居,他办案接触到的九将头等人,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真实存在的半湘街、下河街、小西门、小王家巷、潮宗街、西牌楼等街巷,他们和那些真实的人物一起构成了百多年前的长沙历史风云下的浮世绘。对于世代在长沙的读者或者对于其他久居长沙的读者来说,虽然《浮粱店湘水流沙》中没有像三爹那样看到他们的先人,但光是遇到这么多熟悉的地名,应该会有和三爹一样的感觉——“很好玩”。
终极命题:乱世中的小人物如何做大丈夫
对外省读者来说,《浮粱店湘水流沙》吸引人的,是故事中包含的历史与人性。
表面上,索文通过卢磊一经历的一个又一个的案子,展开的是百多年前的烟火长沙。实际上,他展开的是烟火气中隐现的时代暗潮——开埠后的长沙,洋行兴起、海关设立、保险业萌芽,这些新生事物与旧有事物的角力;这些新生事物催生的新思想与旧有势力、旧思想的角力;不同的旧势力、旧思想之间的角力,包括卢磊一等基层警员在内的普通百姓就裹挟在种种角力的势力间,人性、人情最为真实、复杂而又动人的面貌也在这激荡中得以凸显和放大。
卢磊一和陈作新之间的关系是小说中的一大亮点。他们性格迥异,但彼此之间的深厚情谊却让人感动。卢磊一重视家庭和情感,他的成长之路充满了艰辛和挑战,但他从未放弃过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陈作新则以国为大,忽视个人情感和家庭,他不畏强权,不惧艰险,始终坚守自己的信仰和理想,甚至为此不择手段。
小说中,卢磊一收了个日本徒弟因井原。因井原笔谈交流时写到末了总会写“大丈夫”,卢磊一教训他:“你是什么大丈夫?大丈夫是敢作敢当,知耻而后勇的好男儿。”
何为大丈夫,可以说是中国人、至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终极命题。“大丈夫”一词来源于儒家经典《孟子》。孟子提出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著名论断。两千多年来,“大丈夫”不仅是男性的理想人格,也是社会对男性角色的期望和要求。
处于江湖之远的卢磊一和陈作新可以看作是底层知识分子,卢磊一在妻子芬儿被青兵(小说中指白莲教等邪教的武装组织)杀死后怒斥其义兄陈作新认敌作友:“一天到晚做大事,大事未成,引火焚身。”显然,他是不认可陈作新的作为的。
小说临近尾声,曾经家好万事足的卢磊一在报了家破人亡的仇后,变得像陈作新一样好酒。
“我想用我的是非来看待这个世道,一败涂地。”卢磊一对陈作新说,“但我依旧不懂你说的那些家国大义,我只是觉得,它不该是那样的。”
陈作新则说:“你不用懂的,一些人做的事,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坚持你的是非,让你们继续不懂,让天理变人为,让世道升平,让善恶有报……你不用懂的,也不必做。”
小说中的两个重要人物,卢磊一和陈作新,与其说他们是两个人,不如说他们是一个人的AB面。很难说他们谁不是大丈夫,时局放大和凸显了他们的分裂。
小说正文的最后,陈作新送别卢磊一,卢磊一无端蹦出了唐人冯道的诗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这或可认作他们两人历经世间磨难后,对如何立世形成的共识,也或可视为乱世中大丈夫的理想标准。
对话|“贴历史的边,是想要写出大时代小人物的感觉”
潇湘晨报:我最近对小说的发生学很感兴趣,所以,第一个想问的问题是,写这部小说的动因是什么?为什么会把目光锁准这些人、锁准那个时代?
索文:之前一直写散文,长时间地怀念、怀想,浓度致密地对过往的回忆,带着忧郁、怅惘的情绪,脑子里有三分,笔下出一分,我已经贴近抑郁边缘。您看过我的《胖子美食家》,老实说,那本书不适合一次看完,食物不同,内核一致,那种接近于情绪型的写作,非常不健康。我想跳出来,转换赛道,正好网易人间开辟了一个新的平台——网易戏局,主发虚构小说,我就想我也能写,脑子里正好有个故事。我只需要给它设定场景,我在长沙,我就把它设定在长沙,时间设定在晚清是因为我完全不想写现代,想要逃离现在的写作语境,不以惯常熟悉的事物为线索,将时间跨度拉长一些,拉远一些,纯粹以在远处或更远处的生活来完成这个故事,譬如昆德拉的去别处,写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设定为晚清长沙,是因为作为一个历史小白,我取巧地认为,这样资料背景的查找准备相对会好做一些。
潇湘晨报:小说的前半截,我觉得主人公卢磊一这个角色略显早熟,看到后来,感觉您是想借他的成长表达一些东西,是这样的吗?您想借他表达您对人生的一些思考?
索文:并没有。我一开始想得巧,结合背景民俗臆造出一条街,把人物丢进去,慢慢写,他们就活过来了,实际上哪里是他们活过来了,是我和他们活到一块儿去了,我把自己带进去了。晚清纷乱的时世之下,人物的性格与情绪决定了他们的走向,如果非得有什么思考的话,就是升斗小民,只想生活安定。卢磊一是个孤儿,由师父带大,还有过蒙养院的经历,生长环境让他从小多了一份人情世故,和平年代他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有朋友三四,生活小康,家庭和睦。但无奈生逢乱世,一番际遇之下,难求家安。所以文中有句话是“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从始至终他都是依着这个心性去做的。没有大企图,没有野望。
潇湘晨报:《浮粱店湘水流沙》有投巧的地方,例如您把虚构的人物置身真实历史人物、历史背景之中。也有不投巧,甚至可以说给自己做了很多限制的地方,例如小说中诸多长沙老地名,如果小说中故事发生地天马行空一些,写起来应该更会自由、轻松一些。
索文:就是戴着镣铐跳舞啊,不想去架空,想贴着历史的边走,与真实的历史人物与时间线尽量对齐,私心里想要写出一点大时代小人物的感觉。也有不想对齐的地方,譬如半湘街,历史上这条小街应该在小西门外南墙根下,但我就是想把它圈进城里,这个街的名字我很喜欢啊。一条小街,半个湖湘,又小又不小,那些史上留名的人在这条街上风云际会,写起来就很开心,这就是虚构小说的一个好处。
潇湘晨报:对了,小说还有一个不但不投巧,甚至还不讨好现在年轻读者的地方,那就是章节的名字,12章,章名连起来就是一首七言诗。小说的语言也是偏“文”一些。这样的处理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索文:从前的章回体小说不就是这么写的吗?章首一句诗,对应章内情节,我就当它是提纲了。另外这个是写晚清,我想文字能有年代感一些,文字只是工具,能够在风格上有所变化,更贴近内容表达,是我所期望的,所以这本书的语言风格较之我的上一本《胖子美食家》会略有不同。当然一写到食物的时候,就原形毕露,那是我自己收不住,写到美食就总想多写一些。
另外,如果看过网络原载的朋友,就会感觉得到,小说的前半部直白些,粗犷,痞气重;后半部相对收敛,文字也相对文一些,文白之间有略为明显的界线。这是小说往深里写的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一开始会比较自由,后面发现时间、背景、人物等巨量复杂的内容要符合史实与大环境,不自觉地起了敬畏心。同时,大量文献的查阅形成的语境,也让写作语言慢慢地文气起来。
潇湘晨报:《浮粱店湘水流沙》中描写了许多长沙地区的特色吃食和民俗风情,不过对于写过《胖子美食家》的您来说,虽然感觉您写到吃食时想放任写,但还算收住了。之所以较频繁地出现吃食,是因为这是您的舒适区?或是您觉得长沙人某些性格的养成和吃食大有关系?
索文:完全没有你说的性格原因,写这个就是我的舒适区,就是习惯性地多写一点。
潇湘晨报:从故事讲述的风格来看,《浮粱店湘水流沙》有些像起源于法国的江河小说和日本的大河剧,故事背景真实而广阔,容量大,故事情节的推动却主要由小人物命运的变迁完成。您怎样看待历史进程中如蚁般的小人物的?
索文:施与受,他们是被动承受者,时代的命运与他们息息相关,但他们只能随波逐流。这本来就是小人物的故事,主角是卢磊一,在书中,他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之前说过,一番际遇,难得身安,避无可避。您说的江河小说和大河剧我都没看过,难以比较。
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