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辉
王莽钱币,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王莽应该被认为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他的政治活动持续了大约30年,但这短短的30年却在中国文明的几乎每一个重要阶段都留下了持久的印记。”
1928年,胡适先生在英文演讲稿《1900年前的社会主义皇帝王莽》中,首次给王莽“翻案”。1951年,胡适修订了文稿,仍持此论。
胡适认为:王莽试图建立一个均贫富、等贵贱的社会,“只是没有现代政府的监督和控制,雄心勃勃的经济和政治改革计划注定要失败”,但“王莽和他的学者助手们比时代领先了19个世纪”。
历史学家翦伯赞也称:“王莽不失为中国史上最有胆识的最聪明的一位政治家。”
“(王莽)领先了19个世纪”直启“王莽是穿越者”说。在网上,《为何世人都怀疑王莽是“穿越者”》《被质疑穿越者王莽的10个冷知识》《为何说王莽是穿越者?看看他的思想有多前卫》等文汗牛充栋,写手们找出更多“证据”:王莽主持了最早的解剖手术、设计出近似游标卡尺的设备、推动首次全国人口调查、进行最早的人造乳酪实验……
凡此种种,应属误解。
古人部分想法、主张或与今人近似,但背后的逻辑殊异。王莽貌似“科技控”,却惊人地迷信,他本想要“黑魔法”,意外探索了新制度。王莽绝不可能是“穿越者”,只是后人读史常有“先前阔”“替古人找闪光点”的心态,以致贻笑大方。对于“王莽是穿越者”说,值得略作辨析。
儒家开始替代方术
了解王莽,必先了解古人的想法。傅斯年先生说:“古人自信每等于信天,信天每即是自信。”当时人看问题只有两种方式:一是从道德角度看,即儒家;一是从天命角度看,即方术。
据学者刘重春在《王莽新政失败的制度逻辑》中钩沉,儒家将历史视为一个道德不断堕落的过程,比如《淮南子》,将历史分为至德之世、伏羲之世、神农黄帝之世、夏桀之世、晚世(或衰世),越到后来越糟;方术则是从阴阳五行的角度看历史,每个阶段都有其必然性,无优无劣,人只能努力去适应它。
儒家描绘了理想世界的图景(即至德之世),更积极;方术虽消极,但能与民休息。在汉朝建立过程中,儒家未发挥任何作用,方术占据主导权。顾颉刚先生说:“汉代人治上,在学术上,没有不用这套方式(指方术)的。”
汉初“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但皇权后退导致地方势力崛起,到汉武帝时,在豪民侵夺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社会冲突日益尖锐。为强化管理、扩张皇权,汉武帝开始扶持儒家。
董仲舒趁机整合诸家观点,采方术入儒,提出:“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认为人间原则皆从天道中来,灾变是上天向统治者示警,如不能及时修德,则“天命靡常”,政权将发生更迭。
这套说辞很难说服现代人,但它将古人两种心智模式(道德角度、天命角度)合并起来,在此包装下,儒生与方士展开博弈,焦点在皇家祭祀制度。
王莽被看作“接盘侠”
据学者田天钩沉,刘向称:“古今异制,经无明文,至尊至重,难以疑说正也。”认为匡衡也拿不出新祭祀的古代依据。刘向是汉室宗亲,对异姓把持朝局不满。
西汉自霍光辅政开始,外戚专权渐成传统。霍光一门4人封侯,汉宣帝的皇后、祖母、外祖母三家共10人封侯。汉元帝时,国舅许嘉辅政8年;汉成帝时,国舅王凤辅政11年,王音又是8年,此后是王商、王根……
刘向多次谏汉成帝:“公族者国之枝叶,枝叶落则本根无所庇荫;方今同姓疏远,母党专政,禄去公室,权在外家,非所以强汉宗、卑私门、保守社稷、安固后嗣也。”汉成帝几次想任刘向为九卿,均被王氏劝止。
偏偏刘向的儿子刘歆与出身王家的王莽交好。二人多年同事,且王莽家贫,初期与王凤往来少,以学问、操守名重一时。
西汉末期,“厌汉”之风甚炽。方术主张“五德终始论”,认为任何一个朝代必被新兴者替代,皇帝应审时度势,主动让位。
汉昭帝时,泰山有大石自立;昌邑(封国之一,今属山东省)有枯死的社木(代表土地神的大树)重生;上林苑枯柳复起,虫在树叶上咬出“公孙病已立”字样。董仲舒的弟子眭(音如虽)弘推算后,认为这是上天要汉昭帝禅位给民间的贤人。汉昭帝年幼,辅政霍光大怒,诛杀眭弘,但后来汉宣帝(刘病已)确实出自民间。
西汉末天灾不断,人民生活困苦,“汉家天命将衰”“汉家有三七之厄”(即西汉寿命只能维持210年,另有多种说法)已成共识,而王莽被儒生们视为最合格的“接盘侠”。
神庙三十年搬五次
汉代皇家祭祀制度源于秦代。秦统一天下后,弃周制定秦制,即学者田天先生在《西汉末年的国家祭祀改革》中所说:“至战国末年,秦国的祠畤以雍为中心,遍布关中地区。秦统一后,东方六国的山川祠及齐地八主祠等祭祀,也被纳入帝国祭祀系统……以祠畤祭祀为主体、空间分布广泛、祭祀对象驳杂,皇帝需长途巡行方能完成祭祀。”
汉初延续秦制,但允许各诸侯国建类似“万神殿”的祭祀中心。汉高祖取天下时,为拉拢六国旧贵族,承诺“与天下之豪士贤大夫共定天下,同安辑之”。
秦朝的神谱中,最高是四帝,即白帝、青帝、黄帝、赤帝,显然是四方神。汉高祖刘邦不明就里,又添了个黑帝。汉武帝初期,主神换成泰一。方士谬忌称:“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泰一比五帝还高,汉武帝当然高兴。
泰一神引起儒生们不满,泰一信仰来自东方,而东方是方士们的故乡。为把泰一轰下皇家祭坛,名臣匡衡多次提议,理由有三:其一,于古无据;其二,劳民伤财;其三,不利于皇权。
匡衡力主“天地以王者为主”,要求废除所有诸侯国庙,将皇家祭祀集中到长安城周边,并简化铺张的祭仪。他提出:“长安厨官县官给祠郡国候神方士使者所祠,凡六百八十三所……四百七十五所不应礼,或复重,请皆罢。”汉成帝时,匡衡的建议被批准,大量方士下岗。
在各方斗争中,匡衡的祭祀变革时成时败,班固称:“三十余年间,天地之祠五徙焉。”除了方士反对匡衡,不少儒生也反对他,包括大学者刘向。
拿出一本可疑的书
刘歆帮王莽篡改了族谱世系,突出“汉家尧后,王氏舜后”,且助王莽完成了皇家祭祀变革。
匡衡没拿出的证据,王莽拿出来了,即《周礼》。《周礼》本名《周官》,是一本可疑的历史文献,其中“周”未必指“周朝”。
据学者张厚知的《〈周官〉改名〈周礼〉考》钩沉,《周官》是河间献王刘德搜集到的,初期未引起人们重视,被视为“末世渎乱不验之书”。刘向父子给皇家校书时,著录至《七略》。汉平帝刘衎继位时仅9岁,王莽自比辅佐幼主的周公,他立刻意识到《周官》的价值,“每有所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
《周官》中只谈任官制度,而非普通礼学书中的典礼仪式,王莽称它是“周公致太平之迹”,处处模仿,目的是把自己扮成“西汉的周公”。
依据《周官》,王莽将皇家祭祀设在长安周边,即南北郊制度(南郊祀天,北郊祀地),此后传承近2000年,泰一也改名为“皇天上帝太一”。学者郭汉城指出,甚至传统村落也采取了类似制度,南北分祀神明与土地爷。
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周官》正式进入学官序列,后改名为《周礼》,成“三礼之首”。张厚知认为,这“标志着古代宗教的淡化,或者说标志着世俗政治生活几乎掩盖了宗教生活”。胡适先生说“在中国文明的几乎每一个重要阶段都留下了持久的印记”,应即指此。
如把古代思想史分为巫术主导、道教主导、儒家主导三阶段,王莽恰在巫术主导与道教主导的转折点上,或比时人更理性,但他仍是迷信者,试图用迷信解决现实问题。
王莽出了个馊主意
西汉末面临两大困境,一是土地兼并严重,百姓困窘;二是大量人口为奴,国家税收流失。王莽说:“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田租)。厥名三十税一,实什税五也。”
王莽意识到问题,却出了个馊主意——恢复井田制。董仲舒也想恢复井田制,但他还知道“古井田法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塞并兼之路”,认为已不可能回到过去。
这体现出儒家心智的短板,即分不清现实与价值的界限,只想道德贯通,不想能否实现。王莽推行井田制后,豪民兼并反而加剧。王莽靠禅让上位,政策全赖旧官僚执行,他们与豪民早结成利益集团,致“毒流诸夏,乱延蛮貉”“害遍生民,辜及朽骨”。
王莽说:“予前在大麓(指总领,即任大司马时),始令天下公田□井,时则有嘉禾之祥,遭反虏逆贼且止。”王莽试点过,未成功,只因看到嘉禾(生长奇异的禾,吉兆),便自认正确。桓潭挖苦说:“王翁好卜筮,信时日,而笃于事鬼神,多作庙兆,洁斋祀祭。牺牲淆膳之费,吏卒办治之苦,不可称道。”
难怪局势危急时,王莽的大招竟是铸“威斗”(即烙斗,黄铜制,一说玻璃和铜,状如北斗)随身携带,用作神秘镇压。直到被杀前,王莽依然“绀(音如干,深青透红,斋戒服)袀服(统一服装),带玺韨(音如福,绶带),持虞帝匕首。天文郎桉(案)栻(星盘)于前,日时加某,莽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这样子哪点有“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的姿态?
更多精力放在迷信上
胡适将政府管控市场、平均分配的行为都称作“社会主义”,实属误会,王莽的“五均六莞(专卖)”、井田制、扩大田税、改变币制并不是为了均贫富、等贵贱,任何人对王莽有威胁,必遭残酷报复。包括刘歆,最终只能自杀。
作为封建皇帝,王莽的权力只为个人利益最大化服务,而非为大众福祉。
说王莽是“科学家”,更不靠谱。
首先,所谓人体解剖实验,是将反叛者王孙庆“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脏,以竹筵导其脉,知所始终,云可以治病”,实验结果未见,不知是为医学还是为泄愤。
其次,因“关东人相食”,王莽欲推广一种便宜新食品,据《汉书》:“莽又多遣大夫、谒者分教民煮草木为酪。酪不可食,重为烦费。”是劳民伤财的蠢行。
其三,为打匈奴,招工匠“取大鸟翮为两翼,头与身皆著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堕”,并未投入实战。
其四,网上轰动一时的青铜卡尺,样子很像现代的游标卡尺,但二者功能相差很大,青铜卡尺的精度相当于普通尺子,而游标卡尺的精度高10倍,青铜卡尺只是造型现代,未见创新。
王莽支持门客做各种研究,但他在迷信上投入的热情与关注,远多于科学研究。王莽篡位后,设官职“说符侯”,即国家验谶官,为他服务。王莽从没想过科学的规范、手段、标准、实验方法等问题。今人据史书上一两行记录,几件貌似“穿越”的文物下判断,说明对什么是科学、科学与技术的区别在哪、如何真正推动科学进步等基本问题的认识还不够,科普工作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