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闻人“天南遁叟”王韬(1828—1897)的小说《淞隐漫录》凡十二卷,先是在光绪十三年(1887)附于申报馆《点石斋画报》印行,有吴友如、田子琳的插图;后来才出版单行本。鲁迅青年时代读过此书,到1934年顷,他得到两种残缺的《点石斋画报》本《淞隐漫录》,凑成全份,十分高兴,重新装订为六册,并于首册扉页作一题记道——
《淞隐漫录》十二卷
原附上海《点石斋画报》印行,后有汇印本,即改称《后聊斋志异》。此尚是好事者从画报析出者,颇不易觏。戊年盛夏,陆续得二残本,并合为一部存之。
九月三日南窗记。
当时鲁迅还得到王韬的《淞隐续录》(后出之单行本题《淞滨琐话》)、《漫游随录图记》的若干残本,也都一一重新装订并分别写了题记。
鲁迅有此雅兴同他对王韬其人以及《点石斋画报》的重视是分不开的。先前他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篇《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中讲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的影响时,曾经提到“迨长洲王韬作《遁窟谰言》(同治元年成)、《淞隐漫录》(光绪初成)、《淞滨琐话》(光绪十三年序)各十二卷,天长宣鼎作《夜雨秋灯录》十六卷(光绪二十一年序),其笔致又纯为《聊斋》者流,一时传播颇广远,然所记载,则已狐鬼渐稀,而烟花粉黛之事盛矣”。可知王韬的小说当时曾经产生过不小的影响,在小说史上有一定的地位。由吴友如主笔的《点石斋画报》(1884—1898)是清末风行一时的大众时尚读物,1931年鲁迅在著名的讲演《上海文艺之一瞥》(后收入《二心集》)中特别提到它,鲁迅说吴友如是很有特色的画家,“神仙人物,内外新闻,无所不画,但对于外国事情,他很不明白……至于他画‘老鸨虐妓’、‘流氓拆梢’之类,却实在画得很好的,我想,这是因为他看得太多了的缘故”;鲁迅又指出,“这画报的势力,当时是很大的,流行各省,算是要知道‘时务’——这名词在那时就如现在之所谓‘新学’——的人们的耳目”。所以这画报也就大有文化史史料的价值,近年来研究现代文化史、文学史的专家已注意及此,颇有论述。
王韬小说之《点石斋画报》本具有双料的价值,难怪鲁迅对那些残本颇为珍重,亲自重订,并且一口气写了三则题记(后均收入《鲁迅全集》第8卷《集外集拾遗补编》)。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鲁迅的二弟周作人在将近十年之后也专门写文章谈到《点石斋画报》本《淞隐漫录》。他得到的是全本,文章也写得比较详细,其中有云——
数日前从上海寄到几部旧书,其中有王韬的《淞隐漫录》十二卷,我看了最感兴趣。天南遁叟的著述在清末的文化界上颇有关系,其在甲申前后之意义与庚子前后的梁任公差可相比,虽或价值高下未能尽同,总之也是新学前驱之一支,我曾略为搜集,以便检考,这回买《淞隐漫录》的原因即是为此,但是感到兴趣则又是别的缘故。我初次看见此书在戊戌春日,那时我寄住杭州,日记上记着正月廿八日阴,下午工人章庆自家来,收到书四部,内有《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其时我才十四岁,这些小说却也看得懂了,这两部书差不多都反复的读过,所以至今遇见仍觉得很有点儿情分。当时所见的乃是小书四本,现在的则是大本十二卷,每卷一册各二十叶。据《弢园著述总目》云,“是书亦说部之流,聊作一时之消遣,而借以抒平日之牢骚郁结者也。其笔墨则将无同,其事实则莫须有,如目为刘四骂人,未免深文周内矣。初散编于画报中,颇脍炙于人口,后点石斋主人别印单行本行世,而坊友旋即翻板,易名曰《后聊斋志异图说》,图画较原刻为工。”此十二册本篇末常有红绿纸痕迹,盖是从画报中拆出订成者,可以说是初印,比小册便览多矣……弢园此类著作,尚有《遁窟谰言》与《淞滨闲话》(原文如此,按当作《淞滨琐话》——农)各十二卷,平日见之亦不甚珍重,今之特别提出《漫录》,实以有花牌楼之背景在耳,而转眼已是四十四年,书味亦已变易,他更不足论矣。(《书房一角·旧书回想记·〈淞隐漫录〉》)
“甲申”是光绪十年(1884),其时前后王韬影响很大,迄今似乎尚未得到足够的估计。周作人则早已高度注意王韬其人以及《点石斋画报》在近代文化史上的地位和意义,目光如炬,正可与鲁迅相视而笑。而周作人之珍重《淞隐漫录》还有一个私人的原因,那就是他早在少年时代就曾在乃兄指点下读过此书。检《周作人日记》(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戊戌(1898年)正月廿八日载:“下午豫亭兄偕章庆至,收到《壶天录》四本、《读史探骊录》五本、《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豫亭兄就是鲁迅。周氏兄弟闹翻以后,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不再提及对方,而内心深处未尝毫无感情的联系,这里周作人说起他关注《淞隐漫录》一书有着“花牌楼之背景”(花牌楼是周作人陪侍祖父住在杭州时的地方),实际上指的是他与鲁迅早年兄弟怡怡切磋读书的背景。
鲁迅那样珍重残本《淞隐漫录》,亲自动手“并合为一部”,大约也有着同样特别的背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