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农家饭|温故·徐徐诗话

新黄河 2024-10-24 18:28:30

十几年前的一个仲春时节,北方大地上微凉的春意尚未被即将到来的温热所驱散,我跨越两千多公里的距离从北京到云南旅行。我所到的城市名为临沧,城市得名于“靠近澜沧江”。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凉米线、炒米线、酸笋煮鱼,以及青芒果蘸辣椒胡椒面这些特色饮食,它们的味道至今我还时常想起。旅行过程中,我抛开大众旅游路线,在当地友人的带领下从临沧驱车到了中国与缅甸边境。除了异域风情令我这个北方人大开眼界之外,我最难忘的是从边境回临沧途中吃的那顿农家饭。

那是我们一行四人的归途,其中两名是本地友人。大概是靠近边境地区的缘故,安检非常频繁和严格。所幸本地友人经验丰富,不过我们通过最复杂的安检之后,远望天际,也已经暮色四合。于是,朋友建议在路途中找一个村庄吃饭。我们停下车,随机走进一个挂着简易招牌的小院,院中五六名中年男女正在围桌吃饭,他们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着,似乎是在聊些柴米油盐之类的家常话。

我看到,院子里的矮墙上放着一排笸箩,笸箩里盛着各种各样的青菜和瓜果。朋友用简短的语言表明来意,便有一名妇人起身去开火做饭,其他人继续边吃饭边悠然地交流着。我从朋友那里获知,他们是佤族人,讲的是本民族的语言。我们围坐在小院里的一方木制的小桌边,朋友给我讲述了一些本地少数民族的饮食和生活习惯。很快,饭食端上来了,记忆中多数是清炒的瓜类和绿叶类的菜品,也有酸笋和腊肉等食物。这好像是我此前从没品尝过的味道,瓜菜是那般新鲜纯美,唇齿间长久弥漫着淡淡的清甜。其实,这不过是佤族人最平常的时蔬,所谓“笋香远透千竿竹,饭熟偏甘一味蔬”,最能抚慰灵魂的莫过于最平凡的蔬饭。那种鲜嫩和新奇,强烈冲击着我的味蕾,我吃了一碗又一碗,最后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我想,以后可能很难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了。

后来这十几年间,我自然又品尝过许多各种各样的美食。不过,我还是会常常想起云南边陲的那个沉沉暮色中的佤族小院和那顿餐食。现在回想起来,我怀念的除了食物之外,还有那种强烈的视野拓展对我平庸生命的一种冲击吧。

人的一生总共要吃上几万顿饭,但令人难忘的也就是那么寥寥几餐。

南宋梁楷《李白行吟图》

李白是品味过皇宫中珍馐佳肴的人。不过,珍馐佳肴恐怕都不及五松山下的那顿农家饭令他难以忘怀。大约在安史之乱前一两年,李白在安徽五松山下吃了一顿朴素的农家饭,他写了一首《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天宝三载(744),在宫廷中度过了人生中最高光时刻的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后来,他与杜甫、高适同游梁宋,经历了第二次婚姻,也曾经漫游过唐朝的东北边境。安史之乱前夕,他曾在安徽南部等地停留,写下著名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其中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之句。可能在差不多同时期,李白留宿在姓荀的这名老年妇女家,并且吃了一顿晚饭。

五松山在今天的安徽铜陵市东南,城西与长江相望。李白可能很喜欢五松山的风光,也可能在本地遇到相处愉悦的友人,因此在这里写下了好几首诗。《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是其中一首,这首诗作朴素自然,在李白诗集中别具一格。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开头一句“我宿五松下”平易浅显,像是日记开头的一句话。不过诗人的心情却是寂寥的,因为在偏僻的山村看到的都是农民的艰辛困苦,再加上自己蹉跎的人生,故而没有什么欢乐可言。颔联继续写农家的辛苦。适逢秋季,白天农人在田地里忙碌耕作,夜晚,隔壁传来捣杵之声,那是邻家女子在清寂的夜里还在舂米。一个“寒”字,写出秋夜凄寒和民生寒苦。

就在这样的一个秋夜,荀氏老妇给李白端上来一碗雕胡饭。“雕胡”,即菰米,用菰米煮的饭称为雕胡饭,古人当作美餐,唐诗中屡屡提及。这名老妇给李白端上一碗晶莹的菰米饭,是对诗人诚挚而热情的款待。

再说一下“菰”这种植物。后来,菰这种植物感染黑粉菌,从此不抽穗结籽,菰米基本绝种。但它的茎部却不断膨胀,形成了肥大的肉质茎,也就是今天的蔬菜茭白。如此,菰米从粮食变成了蔬菜。

“月光明素盘”这一句是典型的李白风格,他看着老妇手中盛满饭食的这个普通甚至制作粗糙的白色盘子,在月光的照耀下竟然是那般明亮。要知道,这几年中原地区接连遭受各种灾害:洪水、蝗虫等导致农产品歉收,粮食价格飞速上涨,很多普通百姓忍饥挨饿。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说一碗雕胡饭不及当年李白在皇宫中的豪华宴会上享受的山珍海味!

如此,李白深深地被这碗饭感动了。最后两句说:“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漂母”用《史记·淮阴侯列传》的典故,韩信年轻穷困时,有次在淮阴城下钓鱼,一个正在漂洗衣服的老妇见他饥饿,于是拿饭给他吃。后来韩信被封为楚王,送给这个漂洗衣服的老妇千金表示感谢。李白诗中的“漂母”指的正是荀媪,他深知这碗饭的珍贵,故而再三推辞不忍心下咽。

这名居住在偏僻乡村的荀氏老妇应该不认识李白,不知道面前这名借宿的客人是曾经出入宫廷的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她只是善良而热心地对待借宿之人。对李白来说,此前的金樽美酒、烹羊宰牛、白酒肥鸡全都成了过眼云烟,已经年过五旬、人生起起落落的诗人,只为了这碗普通的菰米饭而深深动容。

纪录片《最是烟火慰平生》中的陆游(右一)

南宋诗人陆游中年时期也吃过一顿难忘的农家饭,他把这次经历写在了著名的诗作《游山西村》中,“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其实,比起苏轼等人,陆游写饮食的诗歌更多。当然,这很大原因是陆游留存下来的诗歌数量大得惊人。他存诗约九千三百首(整部《全唐诗》才四万余首),其中三千多首写到食物。活了八十六岁的陆游不仅心系天下,也同样热爱平淡的柴米油盐。

除了二十余年在外仕宦为官,陆游一生中有近六十年的时间是在家乡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闲居度过。他的诗歌记录着生活中琐碎的日常。涉及饮食的诗歌中,他反复书写宋代浙东乡村常见的蔬菜瓜果,如黄耳、白头韭、韭黄、野苋、莼菜、秋葵、姜芽、蒌蒿等等。我们从宋诗中可以看到比唐代更为丰富的饮食品种,原因是宋代农业发达,农作物产量有了大幅增加。另外,随着野菜的驯化、外来农产品的引入和自主培育良种的发展,农作物的种类也大大增多。丝瓜、南瓜、西瓜、银杏、茄子、黄瓜、石榴等等食材已经深入到人们生活中。陆游居住在乡村时,可以自行种植或者在农村集市上购买到这些食材。

可以说,陆游大部分时间吃的是农家饭。他不仅喜欢这种新鲜质朴的滋味,还会亲自下厨做饭。如这首《饭罢戏示邻曲》:

今日山翁自治厨,嘉肴不似出贫居。

白鹅炙美加椒后,锦雉羹香下豉初。

箭茁脆甘欺雪菌,蕨芽珍嫩压春蔬。

平生责望天公浅,扪腹便便已有余。

律诗发展到陆游手中更加圆融流畅,题材丰富多样。首句仍然像是一则日记的开头:今天我亲自下厨,做出的美味佳肴可不像是出自这简陋的乡村居所。“山翁”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的儿子山简,他喜欢饮酒和醉心于山水。这一句透露着陆游对自己厨艺的自信。

看看陆游亲自下厨的餐桌上都有什么美食。“白鹅炙美加椒后”其实就是烧鹅,这道烧鹅中诗人加了花椒提味。“锦雉羹香下豉初”就是野鸡汤,诗人还在汤中加入了豆豉。豆豉的制作技艺和今天差不多,是黄豆发酵后风干而成,只需加一小块便可让汤味变得浓郁。

一道荤菜和一味汤之外,诗人还做了两道青菜。“箭茁脆甘欺雪菌”中的“箭茁”就是笋芽,陆游觉得这道清炒嫩笋的滋味胜过新鲜的蘑菇。“蕨芽珍嫩压春蔬”,另一道青菜则是鲜嫩的蕨芽菜,陆游觉得它的滋味胜过春日所有的菜蔬。诗人不仅写出了自己做的菜肴,也写出了烹饪方法。可以想象,在闲逸的山村之中摆上一桌如此丰盛的饭菜,诗人和家人该是多么满足。最后一联诗人就表达了对知足的心态:有时候会觉得老天待我太凉薄,不过摸摸肚子,我便知足常乐啦。

这是沉醉在油盐酱醋里的陆放翁。就是在这样的时日中,陆游不再一直心心念念地想着北伐,他书写山村生活的安逸和平淡,记录与三五挚友把酒言欢之乐。只是,铁马冰河偶尔也会入梦,哪怕是吃栗子的时候。看他的《夜食炒栗有感》:

齿根浮动叹吾衰,山栗饱燔疗夜饥。

唤起少年京辇梦,和宁门外早朝来。

陆游非常喜欢吃栗子。他在见闻笔记《老学庵笔记》中记录了北宋汴京城炒栗高手李和儿的故事:“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

陆游这首诗作于晚年。松动的牙齿让诗人感觉自己渐渐上了年岁,半夜失眠,便起来炒栗充饥。吃着热乎乎的栗子,诗人想起年轻时在京为官的经历。他意气风发地走在和宁门外,手持谏言准备去参加早朝。那时候,诗人对北伐事业还充满信心。

宋代文人喜食“雷公栗”,陆游也不例外。纪录片《最是烟火慰平生》中用影视画面还原了晚年陆游做雷公栗的场景:两鬓斑白的诗人把栗子放进铁铫里,那曾经是他行军途中最喜欢的食物。栗子一个蘸水,一个蘸油,依次排好,盖上盖。不消多久,水滴油滴沸腾致使栗子互相碰撞,在铁铫中发出“啷啷啷”之声,犹如雷声。陆游双眼微闭,沉浸其中。不谙世事的小孙女问他为何喜欢这个声音,他说,“这是金戈铁马的声音。”

大明湖辛弃疾纪念馆内的辛弃疾雕塑

农耕文明的时代,老百姓每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祈求丰年和庆祝丰年,由此形成社日的风俗。社日分为春社和秋社,时间一般在立春、立秋后第五个戊日。这可以说是一场大规模的集体欢宴,人们会进行竞技活动和各种形式的表演,准备酒肉祭祀酒神,表达对减少自然灾害、获得丰收的美好期望。祭祀活动结束后,人们会分享祭神的酒肉,可以想象,那是一派多么热闹的农家宴饮。

陆游在山西村参加的是春社日的活动。很多诗人写过参加社日活动的诗歌。就在陆游参加这次春社活动之后约十几年,辛弃疾也在江西上饶的带湖新居参加了一次秋社活动。比起春社,人们举办秋社活动更加欢喜——因为是庆祝丰收。看辛弃疾《清平乐·其五·检校山园书所见》一词所写: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

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

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南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冬,辛弃疾因遭到弹劾而被罢免官职,回到位于江西上饶的带湖新居闲居。这一时期,辛弃疾摆脱官场纷扰,创作了大量描写带湖风光和村居生活的词作。从词作内容看,这是词人在带湖闲居的一个秋天,他看着周边茂密的松竹营造出来的清幽的居住环境,感到十分满足。这一天正逢秋社日,村中庆祝丰收的欢腾也吸引了词人,他拄着拐杖去分享邻居们祭祀用的社肉,也分享农民们丰收的喜悦。

“床”,这里指的是糟床,一种榨酒工具。“白酒床头初熟”之句应是化用了李白的“白酒初熟山中归,黄鸡啄麦秋正肥(《南陵叙别》)”之句。这一句意为,香醇的白酒也刚刚酿好,想必热情的邻居会盛上满满一碗请辛弃疾品尝。社肉加新酒,词人可不是要一醉方休?

下阕写的是词人在社日活动中看到的可爱场景。带湖庄园内的梨树和枣树都已硕果累累,邻家顽童拿起长长的竹竿偷偷地扑打梨、枣。词人看着这一幕含笑不语,还想着可千万不要有人出现,惊散了这些孩童。所谓“身闲诗简淡”,这一时期,词人暂时卸下沉重的呼吁抗金大业的思想重担,身心和笔调都轻快起来。想必这也是辛弃疾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一顿放松的饭食。

不过,最著名的那顿社日的饭,还属唐朝诗人王驾在鹅湖山下参加的春社宴饮。巧的是,这顿饭也是在江西上饶,距离辛弃疾的带湖不远。辛弃疾曾经前往鹅湖山寻泉,也曾写过词作。只是,王驾的这场宴饮比辛弃疾早了约三百年。看王驾的这首《社日》:

鹅湖山下稻粱肥,

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

家家扶得醉人归。

王驾是晚唐诗人,唐昭宗大顺元年(890)登进士第。后弃官还乡,与郑谷、司空图为诗友,《全唐诗》录存其诗七首。

鹅湖山,听名字就令人感觉这是个鹅鸭成群、米粟满仓的殷实之地。确实,仲春时节,诗人在这里看到庄稼丰收在望的景象,前两句可谓勾勒出一派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好年景。“半掩扉”则暗示村民们都不在家,而是出去参加社日活动了。后两句转而写“社日”正题,妙处是诗人并没有直接书写这场祭祀和宴会多么热闹,而是用一句春社散后,随处可以看到“醉人归”这个场景来侧面烘托。这让读者自行想象,社日活动该是多么热闹和尽兴。这种写法与汉乐府《陌上桑》表现罗敷美貌的方式相同:“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不着一字直接写罗敷美貌,而是用观者的行为来侧面表现。《社日》这首诗在绝句体量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侧面烘托社日宴会的热闹,是非常精妙的一种表达方式。

想必,诗人也没有经得住丰盛的农家饭的诱惑,和村民一起醉归了吧?

诗中所呈现的这幅农人收获以及喜悦之景,让人想到杜甫写开元盛世的诗句,“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其实,王驾中进士时,距离唐王朝的最终灭亡还有不到二十年的时间。这首诗描绘的画卷可谓是惨淡晚唐余晖中的一抹太平之景。

襄阳鹿门山浩然诗院内景

我们最熟悉的一次诗人前往农家吃饭的经历,莫过于孟浩然的《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的诗作就是这么质朴平淡、明了自然,不需要任何注释我们就能读懂。读懂主人的热情、读懂孟浩然的恬淡悠闲,甚至耳边似乎能听到他们边吃饭边讨论今年粮食收成的话题。和多数诗人不同的是,孟浩然不是偶尔体验一下田园生活,他的身心就是属于田园的。

2024年初秋,我前往孟浩然的家乡湖北襄阳寻访诗人的行迹。临行之前,就《过故人庄》查了一些资料、询问了一些学者,都没有明确说出孟浩然经过的这个村庄确切位置到底在哪,不免有些遗憾。在襄阳,我出城前往诗人的隐居地鹿门山时,郊野道路两旁多是农田、村庄,初秋时节,忙碌的农人们在马路上晾晒小麦,堆积起成捆的芝麻,田园之意很浓。路边的院子里能看到成畦的青菜和悠闲觅食的鸡鸭,不远处鹿门山的轮廓依稀可见。就在这样的瞬间,我忽然觉得无需弄清楚到底是哪个村庄,孟浩然所写的,就是大地上无所不在的最普通的田家、最普通的农人。

孟浩然的这顿农家饭是那么平凡,也如此才让读者觉得那么亲切。绿树、青山、场圃、桑麻,都是农村中最常见,也最典型的事物。如古典文学学者刘学锴所言,既如此,“才让每一个出身农村的人,都会感到故人庄有自己家乡的影子。”这也让我们这些久居城市的人偶尔到乡村吃一顿农家饭时,也一定会想起孟浩然的那顿鸡黍之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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