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蒙之
《无线追凶》(美)埃里克·拉森
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
1910年媒体上关于追捕克里平事件的图片报道,大标题为:“昨天来自蒙特罗斯号肯德尔船长的无线电消息:克里平毫无疑问!”
1909年,年仅35岁的意大利发明家马可尼以发明无线电报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斯蒂芬·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中追忆的欧洲,是一个有秩序与安全感的繁华盛世,这一历史情感在埃里克·拉森的非虚构文学《无线追凶》中得到了生动的回应。
19、20世纪之交,欧洲的新时代在遮遮掩掩中露出历史的地平线。航运公司竞相建造最大的远洋客轮,科学进步让公众眼花缭乱,富人炫耀财富以妄图超越彼此。欧洲传统文化像落日余晖一样壮丽,男爵、公主、贵族阶层,充满活力的降灵会、科学时代的发明家、魔术师和伦敦警探,中世纪的余绪和新历史的气味混合出杂糅的魅力。
此时,欧洲正在与过去徐徐挥手告别,但依然存在藕断丝连的地带。迷信与科学依依惜别,电磁学先驱奥利弗·洛奇身为物理学家居然会参加神秘的降灵仪式,他因游移不定的灵魂而错失发现电磁波这一伟大成就的遗憾,酷似那个时代的寓言。在英格兰,慵懒、包容、纵情胡闹的社会氛围由和蔼可亲的爱德华七世一手造就,“你做什么都成,只要别吓着人”(遗憾的是本书主人公之一克里平“吓着人”了)。
埃里克·拉森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无线追凶》所写的真实事件发生在爱德华时代的英格兰,时间跨度则覆盖了19世纪的最后十年和20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维多利亚时代的结束,拉开了爱德华七世更开放统治时代的序幕。
被无线电出卖的秘密
1910年7月,“蒙特罗斯号”邮轮的船长亨利·乔治·肯德尔正准备开启从安特卫普到加拿大魁北克市的例行航行时,阅读了一份报纸。尽管不能和豪华的“爱尔兰女皇号”邮轮相提并论,该船却安装了当时最先进的马可尼无线电报系统。航行三个小时后,船长看到了一些他认为“奇怪,不自然”的现象。于是,在蒙特罗斯号为期11天的航行中,一波又一波的马可尼无线电信息横跨大西洋传播,数以百万计的人收看了这场以肯德尔船长为中介的世纪新闻实景戏剧。
时间向前推至1892年,鳏夫医生霍利·哈维·克里平遇到了一位有抱负的、约小他一半年龄的歌剧演员柯拉·特纳,并与她结婚。克里平在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中长大,家族投入巨资建造了一座卫理公会教堂并虔诚地信教。成年后的克里平进入医生行业,拥有社会地位并积累起了财富。然而,他们夫妻二人在很多方面很不契合,克里平身材矮小瘦弱,眼睛突出,其貌不扬;柯拉高大性感,充满活力。她渴望名声和关注,而克里平更喜欢安静。作为深情而包容的丈夫,克里平尽力满足柯拉的所有欲望,但仍然受到她的轻视。因为事业发展,柯拉随克里平从美国来到伦敦后,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贝尔,并加入了一个艺术家协会。她与一个名叫布鲁斯·米勒的男人保持着公开的情侣关系,并经常威胁要离开克里平。
婚姻一地鸡毛,克里平倍感屈辱,但出于未知的原因,他没有选择反击或离婚,而是继续为她的生活方式买单,甚至偶尔为她与布鲁斯·米勒的约会买单。他们在公开场合保持婚姻完整的假象,但在私下却不会互相安慰。在很多年里,懦弱的克里平被贪婪、专横、虚荣、出轨的伴侣无情地啄食,甚至可以像一只狗一样被任意改变名字。这种家庭不幸的故事,最终到克里平赢得了更富有同情心的女秘书埃塞尔·勒尼夫的喜爱时才结束。他在她的怀抱中找到了安慰。旷日持久的出格行为让贝尔的命运充满危险——由于一些爆发性的情境,克里平杀害了贝尔并分尸掩埋。
在克里平和贝尔的命运兀自进展时,一位当时看来信奉超自然通信方式的痴迷创造者古列尔莫·马可尼,正在发明一种长距离无线通信设备。1894年,20岁的马可尼获知赫兹波可以远距离发送消息,他便开始设计机器来实现他热烈的想法。在家里的阁楼上做过一些初级试验之后,马可尼和母亲一起前往伦敦,在那里遇到了英国邮局的首席电工威廉·普里斯。利用普里斯提供的庞大的邮政系统网络设施,马可尼开发了自己的无线电设备,以此为基础创立了自己的不朽功业。马可尼与人情感疏远,容易冒犯亲密盟友,他虽然富有、年轻、英俊,却也是工作狂和自大狂。他的成功并非来自对科学的深刻理解,而是来自鲁莽的冒险、无情的试错试验、精明的商业阴谋和巧妙的自我推销。
克里平的谋杀案终是纸包不住火,他计划和埃塞尔乘坐邮轮逃离英格兰。但他不知道的是,蒙特罗斯号的船长肯德尔已敏锐地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并利用船上的无线电台,将怀疑转达给陆地上的警方。全世界的读者通过报纸都在围观追捕事件,围观着他们的逃亡之旅,简直就是全球直播。最终他们在船上被捕,克里平在伦敦被判犯谋杀罪并处以绞刑,埃塞尔被判无罪释放。
发明家和凶犯的命运交错
虽然是一部非虚构悬疑文学作品,但是《无线追凶》的谜底其实早已剧透,读者根本不需要悬着疑问思考受害者和凶手是谁,真相昭然若揭。这本书的核心其实不是内容性的谋杀之谜,真正的谜团在于马可尼和克里平这两个性格复杂矛盾的人物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这一形式性悬疑,这才是这个“二合一”故事持续令人困惑的部分。
在拉森的另外一部作品《白城恶魔》中,读者可以看到世界博览会的魅力如何使凶手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进行谋杀,而《无线追凶》一开始读来,感觉像两个故事。两个毫无共同点的男人——革命性通信技术的发明者与匪夷所思的杀人犯是如何勾连在一起的?
克里平从美国来到伦敦,马可尼来自意大利,他们之所以联系在一起,是因为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和克里平的被捕事件。当克里平带着埃塞尔试图逃往加拿大魁北克时,肯德尔船长从报纸照片上认出了他们,并秘密地将信息发送给了他在利物浦的上级,后者直接将其转达给了苏格兰场警探。此后,世界各地报纸的头版都在关注这对亡命鸳鸯的命运。乔装打扮的克里平却做梦也想不到,头顶上噼啪作响的无线电码正在出卖“裸奔”的自己。
在这场“全球直播”之前,马可尼的公司在财务上苦苦挣扎,跨大西洋无线电服务进展缓慢且充满问题。虽然他因发明无线电报在1909年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但公众仍然没有对他的技术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没有看到这项发明有任何真正令人信服的用途。毕竟有一条上世纪铺设的横跨大西洋的海底电缆已经将欧洲与美洲连接起来,为什么要为“无线”而烦恼呢?
克里平的被捕,催化了无线电报技术对社会有用性的公众认知。此前马可尼无线电报的公众接受度一直不高,公众虽然对无线通信的能力感到惊讶,但直到可以使用无线技术与海上船只通信时,人们才开始看到这一技术的实际用途,而这正是由克里平的被捕促成并加剧的。在此之前,出发进行跨洋航行的船只处于通信中断状态,无法接收有关该地区其他船只的任何消息甚至信息。在克里平案之后,无线电已经被确定为远洋船只唯一有用的通信手段,其地位很快就被泰坦尼克号灾难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潜艇战戏剧性地证实了。
马可尼和克里平的故事终于在全书的尾部交会,无线电天才的技术突破,使当时的各国大众媒体能够实时了解追捕逃脱公海的克里平的情况。如果不是马可尼发现无线电的传输以及如何利用它们,这对相爱的亡命鸳鸯可能会永远逍遥法外。马可尼的无线电报技术为克里平的追踪提供了技术手段,而克里平凶杀案在加速社会接受无线电报方面所发挥的影响,比马可尼以前尝试的任何公关、宣传和营销的作用都要大。
世纪之交的鲜活画卷
在《无线追凶》中,读者可以看到爱德华时代的氛围感徐徐铺开,犹如话剧舞台上的幕布。作者拉森不会让人物在空旷的地方说话。时代与人物是相互决定的,人创造了时代,而时代又框定了人。拉森在该书的《致读者》部分写道:“我以相互交织的方式讲述了一名凶手和一位发明家的故事,我这么写,是希望向读者展示一幅一九〇〇年至一九一〇年间的鲜活画卷。”
这个画卷是什么样的呢?
19、20世纪之交的欧洲,迷信、科学与信仰交叠,超自然现象、医学骗局和伪科学都不乏拥趸。洛奇对超自然现象的“科学”研究、克里平职业生涯中的欺骗、公众对马可尼无线电报的不信任便是明证。彼时,公众对技术的快速进步抱有惊奇和忧虑的混合心理,甚至怀有不安和恐惧感。该书中写道,英国明显被对德国技术和军事实力的恐惧笼罩,担心德国不断升级的工业和军事实力可能会导致其入侵。但国与国之间的科技竞争已然无法避免,在《无线追凶》中,英国、美国、德国等国家之间的通信技术竞争已经白热化。这是一个科技发明冉冉升起的新时代,自此以后将彻底、系统、全面地塑造与掌管人类的生活世界。
非虚构文学既要有社会维度的分析,还要有更抽象层次的文学维度的关怀。《无线追凶》让读者看到了爱德华时代的科学发明和中产阶级婚姻,探讨了科技和爱情的主题。前者是关于技术如何改变游戏规则的故事,技术可以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被利用,做我们预料不到的事情。马可尼也无法预料无线电技术在其身后对人类的改变,在整个20世纪上半叶,无线电报被广泛用于长途的商业、外交和军事文本通信。
后者则揭示了困扰所有世纪男男女女的一声叹息,敦促我们反思人类情爱关系的不解谜题。关于这对亡命鸳鸯,书中最后有个情节让人触动。一位作家采访晚年的埃塞尔:“在知道克里平全都做过什么的情况下,假若克里平医生今天突然回来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埃塞尔的目光一下变得专注了。不知一百多年前通过马可尼的无线电报围观那场世纪追捕的读者们,在知晓此细节后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