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史记》的作者司马迁

新京报 2024-11-01 17:41:26

本文出处《史记今读》,作者:黄德海,版本:艺文志eons·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8月

了解司马迁的基本生平,目前最可靠的差不多只有两篇文章,一是《史记·太史公自序》,一是《汉书·司马迁传》。大家更熟悉的《报任安书》,就收在《司马迁传》中(后来《文选》也收了,文字微有差异)。遗憾的是,这两篇文章都没有给出司马迁的具体生年,司马迁字子长也没有相关信息。后世能够推断司马迁生年的重要材料只有两条,可惜这两条材料给出的数据相差十年,因此,目前司马迁的生年有两说,一是汉武帝建元六年,即公元前135年;一是汉景帝中元五年,即公元前145年。至于司马迁的字,则因为扬雄、张衡、王充都在作品在中提到过,才没有太多的人怀疑。

有意思的是,尽管《太史公自序》和班固的传记都没有写到司马迁的生年,但他们的起笔,都相当明确地追溯了司马家族的世系起点,也就是回到司马氏很早很早的祖先那里——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把司马家族的世系定在颛顼时期,乍看让人觉得奇怪。虽然颛顼在《史记》开篇的《五帝本纪》中位列第二,但司马迁确定的记述起点是黄帝,所谓“余述历黄帝以来”,为什么不索性选黄帝时期作为自家世系的起点呢?既然选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司马迁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颛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对中国历史来说无比重大的事,那就是“绝地天通”。司马迁熟悉的《尚书·吕刑》中说:“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颛顼命令重和黎隔断人跟天的沟通,于是灾难不再降临。这里的绝地天通,不是说颛顼之前人真的能登上天去(后来很多人这样认为)。隔断人跟天的沟通,也并不是说地上的任何人此前可以直接跟天沟通,而是当时拥有丰富知识的“巫”(在地上的人这一边),不能再随意跟天沟通。

巫的意思经过很大的古今演化。现在提到巫,几乎都是降神通灵之类的迷信之士,但古代不是这样。越早期的巫,拥有的就越是至高的权力和让人崇敬的文化。用陈梦家的说法,“古者宗教领袖即是政治领袖”,或者用李宗侗的说法,“最初无所谓政权教权的分别,王即是巫”。也就是说,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是巫—王统一体。

巫—王统一体的巫,掌握着近乎全备的文化。童恩正说:“在原始社会里,巫是氏族的精神支柱,是智慧的化身,是灵魂世界和现实世界一切疑难的解答者。很多后世分化出来的独立的科学,如天文、历算、医学、法律、农技、哲学、历史,以及文学和艺术的各种形式,包括诗词、歌咏、音乐、舞蹈、绘画、神话传说等等,当时都是由巫所掌握。”这个意义上的巫,很像一个部落乃至民族的基因储存器,包含了后世文化发展的各种萌芽。

在所有文化中,巫最需要精通的是天学,也就是跟天相关的知识。天学为什么重要呢?从具体来看,如金克木所言:“仰观天文就可以俯知人事。这是古人无论上等下等人读书不读书都知道的。因为离了天就不知道春夏秋冬和东南西北,算不出日、月、季、年。”从跟人的关系来看,“古人将人间投射到天上,但同时也是将天上投射到人间。不仅是日食、彗星等灾变天人相应,如《汉书·五行志》中的大量记载,由天象也可以想到人间。”如此重要的知识,作为全备文化体的巫,当然要首先掌握。

巫—王既要沟通天地,又要管理社会事务,人群范围小尚堪应付,一当涉及的区域扩大,这个统一体便无法很好地完成工作,势必需要分离。王当然不会让很多巫来掌管跟天有关的事务,那会降低他在人间的声望。于是,上面提到的“绝地天通”就出现了—绝大多数的巫不准再妄测天意,但王也不能全然放弃拥有极高权威的天学专门人士,因此特许某些人仍可以沟通天地。颛顼特许的人,正是司马迁追溯的祖先重、黎。这一族历代掌管天学相关的事务,虽然遭遇过中断,但总体上到商代还算是“世序天地”。

太史公司马迁。

有个疑问不得不提,司马迁作为现在几乎最知名的史学家,怎么会把自己的世系追到跟天学相关的人(“巫”)身上去?后来作为太史令的司马谈、迁父子,追溯的祖先不更该跟历史记载之类的职业有关吗?史的“记事者也”身份也更符合他们的起点,远绍重、黎有什么特殊理由呢?不用太着急,《太史公自序》接着上面那段话,马上就讲到了“史”——

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

司马家族走过传说时代,来到了记载渐渐清晰的周,有名于当时的是程伯休甫。程伯休甫主要活动时间在周宣王(前827—前782在位)期间,《诗经·大雅·常武》写到过他。或许就是这个程伯休甫,在周宣王时失去了家族世代相守的职掌天地之官,变成了主管武事的大司马,并自此以官名为氏。程伯休甫去世后,司马家族的人不再继任司马,于是重操旧业,“世典周史”。不过,另有一种兼备的情况,如《史记索隐》所言,“司马,夏官卿,不掌国史,自是先代兼为史”。也就是说,即便在程伯休甫担任大司马的过程中,司马家一直有人熟习旧业,从未离开史官的位置。

那么,史官究竟做些什么呢?众多说法中,影响最大的是《说文解字》:“史,记事者也。”在许慎看来,“史”并非指史书,而是指史官,正是记录者的意思。那么,史官真的只是抄写抄写历史记录,记载记载当下发生的重要事情吗?根据各种传世材料,陈锦忠将史官的功能分为两类十八项,跟天事相关的有神事、祭祀、祝告、卜筮、历数、天象、灾祥、丧礼,跟政事相关的有册命、聘问、约剂、刑法、盟誓、征伐、籍田、射事、典藏、谱系。戴君仁化繁为简,将之概括为五类,即司祭祀、掌卜筮、管星历、司册命、记事。无论用上述的哪一种分类,记事都只是史官功能的一种,占不了太大的比重。

把前面提到的各种职能合起来看,差不多就会发现,史官几乎承担了所有与文化相关的职能。那么,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测—起先,巫是总体性的文化集合体。巫—王(政—教)分离之后,巫是总体性的文化司掌者。巫的功能进一步分化,后世所称的各类官吏如士、史、工等就逐渐衍化出来,如李宗侗所言,“最初的官吏皆出自巫,等于最初的政权是出自神权一样”。史官与其他官员一样,来源于政教全备系统中的巫。更值得注意的是,“史至东周时,其职务仍与巫难有所分。亦即说,史与巫祝同时掌理天人之间各种事务。若往前推,史之职务,只能与巫祝更近,且更进一步”。史官既然可以与巫并举,其职能几乎涉及所有的文化形态,也就不让人奇怪了。

不妨重复一下前面的话—史官处于巫再次分化之后的首要位置,几乎就是巫全备文化系统的继承者。随着时间推进,史官的职能逐渐减少,地位也一步步下降。虽然无法把这个过程准确到代地描述出来,但仍可以看到较为明显的变化过程,如李宗侗所言:“史之初义为史官,而其职权凡三变。总全国一切之政权教权,最初之职务也。……后渐演变,因政权与教权分离,天人之际属于教权范围,故史官职权缩小,只包括天人之际的事务及其记载而不能参与政权,此第二阶段也。只以著国史为事,此第三阶段。亦即后世对史官之普通观念。盖时代愈后史官之权愈小,愈古权愈广,明乎此,方能知史之真谛。即以地位而言,亦最初极尊,而后转卑。”如果没有看错,司马谈、迁父子恰恰处在史官地位由第二阶段转向第三阶段的过程中,由尊转卑的速度正在加快,地位早已无法跟自己受人尊崇的先祖相比。

从以上情形推测,司马迁追溯世系起点的时候,对自己祖先曾职掌天学或作为史官,肯定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否则,他怎么会在《报任安书》中说,“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古代帝王分封诸侯、功臣时,以竹符为信证,剖分为二,君臣各执其一,这是“剖符”。丹书则是帝王赐给功臣享有免罪等特权的证件,可以世袭。作为太史的谈、迁父子,已经类似“卜祝”也即负责占卜和祭礼的官,几乎要跟倡优并论,连流俗的人都看不起。

不过,这些只是我们的猜测,或许看惯历史兴衰的司马迁早已波澜不惊。追溯完自己的祖先,他调转笔头,开始回顾自己更近的家族统系。这是一个更为具体,恐怕也更让人起盛衰之感的过程——

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巿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

惠襄之间,也就是周惠王(前676—前652在位)、周襄王(前651—前619在位)时期,已经是春秋时代,变乱经常发生,子颓和叔带的叛乱就是其中较大的两次。作为中央官员的司马家族受到波及,他们只好“去周适晋”。去了晋国的司马家族,情形每况愈下。公元前621年,晋襄公卒,随会入秦迎接作为人质的公子雍继位,司马家的人一同出发。没想到,派随会入秦的赵盾改了主意,决意拥立公子夷皋,发兵阻挡公子雍回归。随会只好奔秦避难,后来又曲折地回到晋,任中军统帅。跟着随会至秦的司马氏,却没有这样幸运的戏剧性转折,他们奔秦后再也没有回去,定居在秦的少梁(今陕西韩城一带)。跟随会奔秦的司马氏,正是司马迁一族的本支。

写过文章的都知道,直线性的问题相对容易处理,一旦涉及岔路,很多时候就困难重重。司马迁交代完这些,忽然笔锋一转,写起(相对自家这支来说的)司马氏旁支。分散在卫国的一支,曾有人做过小国中山的相。去赵国的一支,或许是受到程伯休甫的鼓舞吧,习于武事,“以传剑论显”。传剑的这一支,后来有一个很知名的司马蒯聩。接下来,文中穿插了几位在秦的司马家族人物,然后又回到蒯聩,其玄孙司马卬,在秦末成为陈胜部下武臣的将领,经略殷的旧都朝歌。秦灭,诸侯争相称王,项羽封其为殷王。

文中再次提到司马氏入秦的一支,也就是司马迁这一族,离随会奔秦已经有三百多年了。这次出现的耀眼人物,是跟赫赫有名的张仪争论的司马错。秦惠王准备伐蜀,张仪说“不如伐韩”,司马错站在惠王这边。惠王让司马错带兵平蜀,居然也就成功了,便让他留在那里镇守。司马错的孙子司马靳,是秦国名将白起的手下,曾跟他一起坑杀降卒。等到他们凯旋,却被秦王赐死。司马靳的孙子司马昌,是秦始皇时主管铁产的官员。司马昌的儿子司马无泽,是掌管长安四市(集市贸易)的市长之一。

自周至汉,在政治、军事和经济领域,司马家族都有相对杰出的人物,几乎覆盖了显性的文化板块。这样写,是否表明《史记》涉及这些领域的合理性呢?很难说。时间很快来到了司马迁的祖父司马喜这里,虽然司马喜没什么特别的表现,但对司马迁来说,起码曾祖和祖父的葬地,已经有了明确的地点。接下来,将是司马谈、迁父子的舞台了。

司马迁写自己家族,从周宣王到汉初,其间六百年,人物众多,却只用了不足三百字。那些书写之外的巨大空白,像充满诱惑的歌声,吸引着善于思考的人去破解其间的秘密。如果一个人心中有条完整的文化长河,他写下的每一处文字,都应该是这条长河的全息影像,收起来仿佛是断续的片段,展开就是万里长卷。或许,司马迁心目中就有这样一条长河吧,我们没有足够的智识去复原他心中绵延的流水,却也不必为文字的简省苦恼,就跟着时代的变化,把看起来破碎的一切,重新拼成一条长河如何?像司马迁写到父亲的师承,也不过是寥寥数笔,却显现为某种文化整体——

喜生谈,谈为太史公。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

即便写到自己的父亲,司马迁也只交代了他的任职情况,也就是他们父子相继的官位,重头戏是司马谈的学问来源。有意思的是,这一来源的首要位置,给的是唐都。结合司马迁对家族世系起点的追溯,唐都的位置非常重要。据《史记》记载,唐都既能夜观星象,又能精准测定二十八宿之间的距离,并曾参与国家级的历法制作,其天文历法之学当然是一流水准。除了是司马谈的老师,唐都还跟司马迁一起参与了太初改历,应该是高寿之人。

接下来写的,则是司马谈的易学传承。《史记·儒林传》:“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这条线索,看起来非常整齐,但自商瞿至田何,中间缺了五代。汉兴之后,原属齐国的田何迁到长安,自此才真正有了连续记载的易学传承,路线是田何传王同,王同传杨何,杨何传司马谈。易学是中国传统中最关注整体的学问,或许正因为谈、迁父子有此传承,才有《史记》的伟大成就。

再接下来,是学习“道论”,也就是道家理论,传统称为黄老之学。《史记·儒林传》,记下了一则耐人寻味的故事:“(辕固生)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

黄生说,历史上的商汤和周武王并不是受命,而是弑君篡位。辕固生则认为,桀纣不得民心,汤武则是天下归心,当然是受命。黄生随后指出,桀纣是君,汤武是臣,既如此,诛其人而代其位就是弑。至此,讨论还在学术范围内,接下来辕固生的话,引入了高祖代秦这一汉的立国合法性问题,就不免有些生死相搏的意味了。黄生到这里就应该明白,对话已经没法继续(同意这说法是自己立论失败,反对这说法则表明汉家也是弑)。审慎的汉景帝也没有轻易表态,只以食马肝为喻,制止了这场争论。汉景帝提到马肝,是汉代时认为马肝有毒,吃的人会中毒身亡。在历代君王里,景帝应该算处事相对温和的,否则,黄生当时的性命大概就堪忧。

天官之学、易学和黄老之学,几乎可以说是司马迁父子当时最根本的学问。前面已经说过天学的重要性,易学因关涉整体也极为重要,即便被称为道论的黄老之学,在当时也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那时候,还没到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家宫廷更推崇的是道家的休养生息之术。更何况,司马谈跟随的老师,几乎是这三门学问中的顶尖高手,他能获得的教益应该是非凡的。不过,没有人开始就能直接学习这样高深的学问,即便天赋异禀如司马迁,也得从最简单的地方起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

继前面的“司马氏世主天官”和“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之后,司马迁再次提到天官。太史公的主要职能,不是具体地管理百姓,而是更多地跟天相关,要根据天象运行对历法提供专业意见,要清楚祭祀及各项重大礼仪的宜忌,还要记录国家的阴阳灾异。看到这里,我们大体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司马迁要把自己家族的世系追溯到绝地天通时的重黎,也就明白为什么他会把唐都作为其父师从者的第一位了。接下来“有子曰迁”,虽然有意借用了《易经》“有子考无咎”(有子能成就先人之业),但司马迁显然没有神化自己。

上面已经提到过,司马迁不但没有写到自己的生年,也没有写自己的表字,不过,好在他提到了自己的出生地,那就是赫赫有名的龙门。《括地志》:“龙门在同州韩城县北五十里。其山更(按:经过)黄河,夏禹所凿者也。”《三秦记》:“每暮春之际,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者化为龙。”对文献和传说都有兴致的司马迁,应该熟悉上面的说法吧?不管是圣王大禹,还是鱼跃龙门,是否都隐含着司马迁对自我的某种期许?这个对自身满怀期许的人,孩童时期就在这块土地从事耕种和畜牧。我自己更感兴趣的是,司马迁童年时的教育是怎样的?非常可惜,除了“年十岁则诵古文”这七个字,他没有给我们任何多余的材料。

秦汉时期,中国的蒙学教育已经有教材、有组织,家庭教育也初步定型。当时儿童的学习内容,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识字,一类是算术及其他基础知识。当时较通用的识字教材是《苍颉篇》,书写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共收三千三百个常用字。此篇开首谓,“苍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讽,谨慎敬戒”,教材特征非常明显。除用通行隶书写就的《苍颉篇》,司马迁应该还需要学习用大篆书写的《史籀篇》,甚至还要进行更复杂的认字和书写训练。后者并非当时的通行教育,更多是作为史官的职业所需。

识字之外,当时的儿童还需要学习其他内容,如计时、算术、地理等方面的基础知识。东汉崔寔《四民月令》有“砚冰释,命幼童入小学,学篇章”句,注云,“篇章,谓《六甲》《九九》《急就》《三仓》之属”。石声汉《校注》中说:“其中《急就》《三仓》等字书,应当学会书写,《九九》是算学初步,仅仅书写不够,必须领会、熟练。”近世发掘的简牍中,九九乘法表和习字材料往往同时出现,正说明汉代初级教育识字和算术并行的事实。司马迁成年后能够参与改历,并留下推步精密的《历术甲子篇》,算术基础应该不错,否则难以具备历法推步所需的较好计算能力。

初步教育完成,就进入了较为高级的学习,所谓“年十岁则诵古文”。王国维认为:“太史公修《史记》时所据古书,若《五帝德》,若《帝系姓》,若《谍记》,若《春秋历谱谍》,若《国语》,若《春秋左氏传》,若《孔子弟子籍》,凡先秦六国遗书,非当时写本者,皆谓之古文。”也就是说,司马迁所谓的“古文”,是以不用当时通行的隶书写成的古书。郑慧生也说:“这古文,是诘屈聱牙的上古典籍,不通过口语化的训释是一般人所不易理解的。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在古文训释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些典籍中的主要部分,不是古代的文书资料,而主要指已经逐渐形成的经典。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大体可以知道,十岁左右,司马迁已不再局限于学习用“今文”即隶书抄就的教材,也没有被算术的基础科目难住,而是开始识读较古的文字(“古文”),打下了坚实的训释基础,能获得并阅读属于经典系统的书籍,相当程度上超越了只学习基本文化技能的同龄人。读书面的拓展,让司马迁有了更开阔的时空视野,那个在河山之阳耕牧的少年,身体和脑力都慢慢成熟起来,即将走向更广大的世界。

一个人的成长是漫长的,条件允许的话,大概都会向内深入探究,向外遍历世界。如果可以对照,向内、向外可以比拟修养(成长)小说的纵向和横向维度,如谷裕《德语修养小说研究》所言:“纵向维度指个体成长的线索。横向维度指伴随时间和空间移动所经历的广度。横向维度使主人公获得对外部世界的印象,为反思提供质料。纵向维度为作品提供个体思考和反思的深度。”用中国传统的方式来表达,纵向维度或许可以相应于读万卷书,横向维度大致类似于行万里路。前面讲过了司马迁的读书,接下来,就是他足迹几乎遍及天下的“壮游”(怀抱壮志而远游)时期了——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

司马迁行文跳宕,自出生至二十岁,他只交代了自己十岁读古文,其余的情况完全没提。比如我们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跟父亲或唐都习得天官之学,什么时候熟悉了杨何一系的易学传承,又是什么时候接受或辨析了黄子的道论,除父亲之外还接受了哪些需要高手指点的知识。遗憾的是,他自己的文字里线索很少。青少年时期,因为汉武帝鼓励(或强迫)百姓、官员移住距长安八十里的茂陵,司马迁一家大约在某个时间点迁徙而去。司马迁居住茂陵的这段时期,有可能见到的前辈耆宿,是当时居住在同一块土地的董仲舒和司马相如,确定见到的是当时非常有名的游侠郭解。

从能够搜集到的一鳞半爪的信息来推断,二十岁的时候,司马迁应该已经对自己所学有了较为充分的自信,同时也见过了一些当世的知名人物,纵向维度上已有了足够的深度,所以才会起意(或按父亲的意思)开始壮游。根据当时的普遍社会状况,朱维铮分析过这次壮游的可能情形:“至迟从春秋晚期起,有志于仕的士人要去官府边服役边学习,叫作‘宦学’。以后私人收徒教学的风气渐盛,可在官府以外寻访名师,于是外出游学的士人日多……司马迁正是依照这一老习惯外出游学的。”

至于这次的游历路线,朱维铮结合《史记》的其他记载总之曰:“大概地说,由长安出发,先到长沙寻访屈原遗迹,乘船在沅水、湘江巡游,再登九嶷山找舜的遗迹,又向东登庐山考察相传是禹所疏导的九江,而后直奔东海之滨,到会稽山探禹穴,即传说中这位治水英雄的葬处;由此北上,渡过长江,去淮阴寻访汉朝元勋韩信的故事,并考察淮、泗、济、漯的水利情况,再渡过汶水、泗水,到达齐国和鲁国的故都,在那里讲习学业,参观孔子故居,并在孟轲的故乡演礼;回头南下,在项羽的西楚王国故都彭城遇险,后来经过孟尝君的封地薛邑,去丰、沛参观刘邦和他那群布衣将相发迹的地方;最后西返,中途游览了魏国故都大梁的遗墟,又返回长安。”即便照现在的出行条件,这也是一趟耗时不少的行程,当时恐怕至少需要一年以上。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注意,除了汉朝的开国君臣,司马迁这里给出的,很多是具有重要政治文化特征的地点—会稽和禹穴跟大禹有关,九嶷山跟舜有关,沅、湘跟屈原的放逐有关,汶、泗和邹、峄跟孔孟有关,薛邑是孟尝君的封地,彭城则项羽曾定都于此。或许,司马迁只是无意中写下了这些地点,内中却隐含着他复杂的政治文化决断。比如,是不是可以据此推测,司马迁心目中的理想选择,从帝王来说是勤于任事的舜和大禹,从文化传承来说是集先秦思想大成的孔孟,从个人遭际来说是“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屈原,从性情本然来说是“好客自喜”的孟尝君和“喑恶叱咤”的项羽,而“戹困鄱、薛、彭城”,则几乎可以看成对孔子“困于陈蔡之间”的有意模仿没错吧?

对司马迁的壮游,历来称颂不绝。就拿苏辙《上韩太尉书》来说吧,他认为壮游养成了司马迁文章的沛然之气:“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至此,司马迁已经读过了万卷书,行过了万里路,成长为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人,接下来,将是他作为成年人的仕宦之路了。

前面已经说过司马迁受到的各种教育,不妨换个方向来再看一下。照日本学者富谷至的说法,汉代识字教科书分为两类,一类是“吏员以撰制行政文书为目的使用的文字学习书”,另一类是“初学者以学习文字或获得教养为目的使用的教科书”。汉代史学童必修《史籀篇》,是为了熟悉相对于隶书而言的“古文”,以便任职时能识读过往的文字记录。他们另需学习《急就篇》和《苍颉篇》,也不是为了获得文化教养,因为两者“由文书行政中使用的制度用语构成,习得这些词汇,就能撰写行政文书”—这是后来担任“史”一类人才的职业教育。高才如司马迁,入仕前也需要和必须受职业训练吗?

作为史家之子,司马迁非常可能受过职业教育。但他通过什么途径入仕,我们只能推测,不可能有确定的结论。要从司马迁自己的言辞来推定这个过程,更是完全无从着手,因为跟涉及自己生平的大部分事情一样,入仕途径问题,他只在《报任安书》中简略地提到过一句——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

跟入仕相关的,除了上面这段话,还有同文中的“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另外就是《太史公自序》中壮游之后的“于是迁仕为郎中”。据旧注,上面这段话有几个要点。“不羁,言其材质高远,不可羁系也。负者,亦言无此事也。”这是说,司马迁少时没有不羁之才,因此长无乡曲之誉。“先人,谓迁父也。”这是说,司马迁入仕的途径,与父亲有直接关系。“周卫,言宿卫周密也。韦昭曰:‘天子有宿卫之官。’”这是说,司马迁仕为郎中,做了皇帝的侍卫,跨过了上面提到的“史”一类人才的缓慢进阶期。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文中的“以先人之故”,究竟何指?

据严耕望研究,要仕为郎官,“西汉初叶,以‘荫任’‘訾选’及‘军功’为多;中叶以后,以‘荫任’为多,‘孝廉’‘明经甲科’次之,‘才艺’‘公府掾’又次之”。对照以上条件,司马迁显然没有立过军功。汉代的訾选,费钱极多,以司马家的耕牧和司马谈的任职所得,恐怕很难出得起这么多钱(如果司马家真有巨大的财富,也不至于后来无钱为司马迁赎罪)。至于选拔孝子廉吏的“孝廉”,前文已明说“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显然也行不通。如果通过“明经”仕进,则司马迁应有一段作为博士弟子的经历,如此正宗的入仕途径,他似乎不会绝口不提。排比下来,司马迁为郎的原因,最可能的应该就是“荫任”。文中所谓的“幸以先人之故”,很有可能是因为父亲司马谈做过某些重要的贡献,因此汉武帝特诏选其子司马迁为郎。

这样看起来,上面那段乍看含糊不清的话,非常可能句句落实,尤其“才艺”一项。严耕望谓:“才艺除郎,可分‘文才’‘经世才’‘术学’‘技艺’四类。汉世都有上赋颂上书言世务者,若称帝意,可拜郎中,此即以‘文才’‘经世才’而特拜也。武帝时,此风尤盛。”以技艺除郎的,文才如司马相如和东方朔,经世才如主父偃和徐乐,术学有发明地动仪的张衡,技艺有卫绾和邓通。司马迁应该没什么实用性或杂耍类技术,但他有家传之学,还可能受过史学童的专业训练。至于文才和经世才,有赋传世,而且能够写《史记》,司马迁应该符合要求。术学乍看有点远,但观星望气这类术数之学(并非现在的迷信,后文会谈到),恰是父子俩的看家本领。

大胆点推测,司马迁可能因为父亲而为武帝所知,并以其才能得到赏识而除为郎。这才能,可能就是上面提到的“得奉薄伎”的“薄伎”(粗浅的技艺)。这也让司马迁避开了按部就班的仕进之路,直接踏入了中央。当然,这些只是猜测,不必一意坐实。能知道的是,从此之后,司马迁踏上了仕宦之路,看起来一切都往美妙的方向发展。不过,人生没有那么多一帆风顺的事,还没等司马迁好好体会意气风发的人生,悲剧就先来了。

壮游归来,司马迁暂时有过一段高光岁月,“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他受汉武指令出使西南夷,往长江源头方向走,到过四川(重庆、成都)、西康、云南一带,很好地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任务。可就在这时候,司马谈因为无法参与武帝的泰山封禅,“发愤且卒”。临终,司马谈郑重嘱咐司马迁,“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三年之后,司马迁果然继承父职,被任命为太史令。接受了父亲遗命的他,要为父亲,也为自己准备一个更充分的自我了。

一个人在学习过程中接受的知识,毕竟未经外界检验,如果没有师友和其他群体带来的社会因素,无论练习到多么纯熟的程度,一旦接触瞬息万变的现实世界,都非常可能立刻崩溃。说得具体一点,即便才华过人如司马迁,除了承继自父亲的学问体系和独学而获的心得,也还需要良师益友的砥砺琢磨。如此,才有机会随不断变化的社会和时代情景调整自己的心性学识,日新又新,始终保持认知的领先性。司马迁壮游前后,已经广泛接触了社会,入仕为郎之后,更是进一步扩大了学习和交游的范围。

按照大体的出生年月推算,可能和司马迁有交集的杰出师辈,比较明确的是唐都和孔安国、董仲舒。唐都是司马谈的老师,司马迁也与其共事过一段时间,且唐都的天官之学正是司马家的世守,司马迁向其请教合乎情理。不过,具体的传授问题,《史记》或其他书中都没有记载,只好暂时阙疑。言及司马迁明确授受记录的,是《汉书·儒林传》——

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茲多于是矣。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

孔安国是鲁国人,生卒年约当景帝元年(前156)至武帝太初(前104—前101)间。孔氏幼承家学,熟悉各类典籍。师承上,他自小即从申公学属于今文的鲁《诗》,并曾受今文《尚书》于伏生后学。因整理孔壁藏书,他又开创了古文《尚书》的家法。仕宦上,他做过武帝时博士,教过精治《尚书》的兒宽,官至谏大夫、临淮太守。司马迁跟孔安国可能建立授受关系的,正是当时已经情形复杂的《尚书》。如果逻辑链延长一点,《史记》多采用鲁《诗》家法,说不定跟孔安国也有一定关系。

《汉书》作者班固认为,司马迁跟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问故),熟悉了各种与今文不同的解说,在《史记》中经常使用。按程金造的推断,“孔安国虽是古文《尚书》‘家法’之始祖,但是他的‘师说’,却是从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说二十九篇的基础上,发展而建立起来的。……太史公从孔安国问故,必然是要先学习了今文《尚书》二十九篇,然后本此基础,才能向孔安国问古文《尚书》的训故”。虽然司马迁跟孔安国学的是古文《尚书》,但他也非常熟悉今文《尚书》,并非只株守一家之说。

司马迁另一位可能的老师,是大名鼎鼎的董仲舒。董仲舒是河北广川人,生卒年为公元前179年至公元前104年,平生历文帝、景帝、武帝三朝,是《春秋》公羊学的顶级大师。他被人誉为王佐之材,但仕途并不顺利,不光未能身居要职,且每因牵连或遭举报而降职。董仲舒真正影响了当时以至未来中国政治文化格局的,是他《天人三策》中对六经和孔子有些过火的推重:“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这应该就是习称的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根源,对当时和后世造成了重大影响。

董仲舒和司马迁的师承关系,文献依据只有《太史公自序》中的“余闻董生曰”五个字。不过,这个文献依据并不牢靠,有人就认为“闻”字的意思并非“接闻”(本人直接听到),很可能只是司马迁间接听到或读到过董仲舒的言论。无论真实情形如何,从《太史公自序》对《春秋》的理解来看,司马迁受董仲舒影响最大的,显然是《春秋》公羊传的精微之义。《春秋》公羊家的主要义旨,是国之大乱大祸,皆非一日之事,而是积渐所致。这个思路贯穿于《史记》全书,也是司马迁受董仲舒思想影响的重要标志。

除了当世人物,司马迁还有一个没见过却极度尊崇的人,那就是孔子。《史记·孔子世家》评价说:“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这虽是总体的学术判断,但具体到《史记》的一百三十篇,有五十五篇一百二十九条提到孔子,并以孔子之言作为折中取信的标准,因此也可以说是司马迁自己的去取原则。如此,或许也就不妨说,司马迁把孔子看成了自己遥远的先师。

除了跟随合格的老师学习,与同辈的交流和相互激发,也在每个人成长过程中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是一个人依据所在群体规范来调整自己的过程。《学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的友,不只是学习过程中可有可无的陪衬,而非常可能是人生中极其重要的部分,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走向。那么,司马迁一生中有哪些朋友呢?

根据王国维的梳理,司马迁可能的交游对象,有贾嘉、公孙季功、董生(非董仲舒)、樊佗广、平原君子(朱建子)、冯遂、田仁、壶遂、苏建、李陵、任安、挚峻等。其中明确可以排除的,是公孙季功、董生、樊佗广和平原君子。另外,冯遂是冯唐的儿子,虽然《史记》中有“与余善”的记载,但两者年龄最小相差三十岁,算不上同辈,因此有人认为,这里的“余”指的是司马谈。其他同朝为官的文武大臣,比如一起参与过太初历编制的兒宽,一起负薪塞河的枚皋,司马迁肯定都跟他们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但《史记》《汉书》和其他典籍中都没多说,这里就不进一步推测了。

与司马迁平辈交往的这些人,多是世家出身,或自己有功名建树。贾嘉是贾谊之孙,《史记》里提到他,说“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或许跟司马迁是学问上的同道。田仁是习黄老的田叔的少子,为人廉直,有政治才能,且“以壮健,为卫将军(按:卫青)舍人,数从击匈奴”,算得上文武双全,可惜因牵扯进戾太子造反事,被盛怒之下的汉武帝腰斩。壶遂就是“余闻董生曰”那篇长论的谈话对象,也是太初历编制的参与者,司马迁称他“深中隐厚”(内心廉正忠厚),有长者之风,要不是遽然而逝,甚至可能做到汉相。苏建是苏武的父亲,曾以校尉身份跟随卫青出征匈奴,因功封平陵侯,后以将军身份建造朔方城。还有一个跟司马迁非常相关的人是任安,也就是《报任安书》的通信对象。他也因为戾太子事件,被汉武认为“坐观成败”,“怀诈,有不忠之心”,论罪诛死。当然,跟司马迁最命运攸关的人,是李陵,他几乎完全改变了司马迁的人生轨迹。

另一个跟司马迁相关的人物,是东方朔。《史记·滑稽列传》称他“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桓谭《新论》记述了司马迁跟他相关的事:“太史公造书,书成示东方朔,朔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东方朔所加之也。”如果所言成立,司马迁跟东方朔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不过,这说法历来受到很多质疑。除了东方朔,还有一个究竟跟司马迁有没有关系还存疑的,是挚峻。司马迁写给他的信,收在《高士传》里——

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伏惟伯陵材能绝大,高尚其志,以善厥身,冰清玉洁,不以细行荷累其名,固己贵矣。然未尽太上之所由也。愿先生少致意焉。

《高士传》这类作品,《隋书·经籍志》称为杂传,“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这说明,人们很早就怀疑杂传的可靠性了。不过,可靠性并不是评价这类作品的标准,著述者的目的或许原本就不为记录史事,而是写出心目中的理想形象。正因如此,人物只要有一点点文献依据,就可以写进作品并借机发挥自己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另外一些不属于高士行列的著名人物,偶尔也会作为对比出现在行文中。上面引到的这篇,司马迁其实就是作为挚峻“高尚不仕”的反面(积极入仕)存在的,所谓“迁居太史官,为李陵游说,下腐刑,果以悔吝被辱”。

“太上立德”云云,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引完这段话,信中没有特别的发挥,而是描述了挚峻的高洁性情,随后就劝他出仕。这其实只罗列了两种对待世界的方式,并以《左传》的话作为标准,没有确立共同的认知基点,因此并无劝服的可能。或许,这就是王国维认为此信“直恐是赝作耳”的原因之一?不过,“虚幻的花园里有真实的癞蛤蟆”(imaginarygardenswithrealtoadsinthem),即便《与挚伯陵书》为赝作,是不是也说明作伪者把握住了司马迁某个阶段(或总体)的心性呢?他可能的热衷、激进和虑事不周,是不是在这封虚实未知的信里透露出来了呢?

司马迁身后,陆续有关于他和《史记》的批评之声出现,其中最突出的,是“爱奇”。扬雄《法言·君子》云:“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文心雕龙·史传》也说,《史记》“爱奇反经”。推敲这些议论,大体可以明白,“奇”,就是不纯,不正,“爱奇”并不是(或不只是)喜爱非常可怪之事,而是不能像孔子或经书那样以义为断。也就是说,批评司马迁“爱奇”,除了说他对经书理解不足,还有对他性情趋向的非议。人的整个生命过程,应该是先天性情和后天学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结果一方面决定了写作者能达到的高度,另一方面也暗暗伏下了自己的命运线索。司马迁后来的“发愤”说,其性情根源,可能已经深深埋在“爱奇”这里。

即便不论性情,人面对的社会总体情形和思想的普遍状况,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来选择。无法自主决定的外在环境,某种意义上就难免会构成迫害。《施特劳斯学述》指出,这些迫害的类型很多,比如民族意识形态、神话以及象征,遵守法律以及适应集体思维模式的政治德性,信仰、意见和偏见,公民权利习传性的平等,群氓的嫉妒、仇恨和嘲笑,等等。对照以上条件,司马迁具备了一个被迫害者的诸多特征不是吗?当然,并非具备了被迫害特征,迫害就肯定尾随而至,任何迫害的出现,仍然需要一个触发条件。

真正让司马迁陷入被迫害泥潭的,是著名的“李陵之祸”。李陵是飞将军李广之孙,善骑射,对人仁爱,曾与司马迁同为郎中。据司马迁观察,李陵“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天汉二年(前99),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兵进击匈奴,李陵自请率步卒五千出居延。至浚稽山,李部为单于所率八万余骑包围,因粮尽矢绝,救援不继,李陵投降匈奴。降敌引发了汉武帝的震怒,于是“群臣皆罪陵”。司马迁受此事牵扯,是他在群臣罪陵的情况下,说了几句老实话,出自《报任安书》——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

司马迁对这件事的判断,看起来没有明显失误,他肯定了李陵的为人,判断其投降是为了在适当的时机回报汉廷。并且,虽曾与李陵同为郎中,但司马迁所有言辞都不是出于私情:“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盛怒之下的汉武帝,哪里管得了这些,尽管是他主动询问司马迁意见,最终仍然“下迁腐刑”。考虑到司马迁的天官身份,那么他在李陵之事上的陈情,是否有可能让汉武帝怀疑其代表天意谴责他的战争举措,从而引发了这自负为英武之君的雷霆之怒呢?

《报任安书》说到入狱受刑的时候,几乎能够见到司马迁的悲愤之情:“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入狱后的情况,简直苦不堪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按:诉说)者”。身遭腐刑之后,更是羞愤至极:“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这段描述,无论说的是心理还是生理,对一个心气极高的人来说,都是完全无法忍受的耻辱。要从这艰难之中挺过来,司马迁恐怕不得不“发愤”。

十一

“发愤”一词,最早见于《论语·述而》,“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朱熹《集注》云:“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这里的愤,是一种心思未能通达的郁积状态,发愤则纾解了这一状态,心理上达至平衡。又同篇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也就是说,孔子通过发愤,从容化解了郁积状态,甚至开心到忘记吃饭,连老来了都没有注意。这样的发愤,虽开始时或有郁积,过程中却有开阔的疏浚渠道,最终达至了开心状态,不至于事到临头仍郁郁不通,把可能的静水流深变成激荡的灾难漩涡。

起码在司马迁这里,那个此前通过发愤而开心的状态,发生了巨大转折,欣悦的一面逐渐消失。照钱锺书的说法:“司马迁也许是最早不两面兼顾的人。《报任少卿书》和《史记·自序》历数古来的大著作,指出有的是坐了牢写的,有的是贬了官写的,有的是落了难写的,有的是身体残废后写的;一句话,都是遭贫困、疾病以至刑罚磨折的倒霉人的产物。他把《周易》打头,《诗三百篇》收梢,总结说:‘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还补充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结。’那就是撇开了‘乐’,只强调《诗》的‘怨’或‘哀’了;作《诗》者都是‘有所郁结’的伤心不得志之士,诗歌也‘大抵’是‘发愤’的悲鸣或怒喊了。”钱锺书提到的,正是司马迁下面的一段话——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厎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里引的是《报任少卿书》(即《报任安书》)中的,《太史公自序》里也有相似的一段,可见司马迁对这说法的重视。不过较真起来,上面的话很多算不上事实。即便著者有争议的《周易》不论,“仲尼厄而作《春秋》”就跟《史记》本身的记载不符。屈原写《离骚》的时间,同样跟《屈原列传》的说法不一致。《国语》久已被认为非左丘明所作,《吕览》始于吕不韦迁蜀之前,韩非写《说难》也早于囚秦之时,《诗三百》中的圣贤发愤之作,恐怕远远不到“大厎”(大多数)的程度。只不过,司马迁说这些的时候,或许并非强调因果,而是表达一种激烈情绪,一一推求,易失于刻舟求剑。

更大的可能,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梳理材料,而是司马迁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传统。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韩非,包括《诗经》的诸多作者,不再只是历史中的具体个人,而是稍稍脱离了自身所在旧传统中的位置,微调自己的方向,成了这个新创造出来的“发愤”传统的一部分。正如博尔赫斯《卡夫卡及其先驱者》所说,“事实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作家的劳动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概念,也必将改变将来”。应该是这样的,司马迁作为一个后来者,因其自身遭遇而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传统。

这个传统造成的影响有利有弊,我们需要回到的是司马迁的遭遇。宫刑这样的侮辱性惩罚,普通人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是慷慨任气的司马迁呢?人生中很多灾难,其实是完全无法安慰的,既不能在现实中求之于尊长(对司马迁来说,父母已逝,总不会是汉武帝吗?),又因自觉而不能转嫁(难道奉孔子为先师的司马迁,会违背其“不迁怒”的教导?)。然而,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遭受如此重创的司马迁,彷徨徘徊之际,必然需要什么途径来激发或缓解,司马迁选择的,是否就是这个发愤呢?

出狱之后,尽管还担任过位高权重的中书令,但对司马迁来说,人间的命运早已不值得期待。因此,差不多就是从《报任安书》之后,关于司马迁本人的记载就几乎绝迹了。现在,他要坚起心志,“述往事,思来者”,写出那本属于将来的伟大著作《史记》了。

原文作者/黄德海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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