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记者黄松炜
在一个因竹编手工业衰落而沉寂已久的社区,艺术家的“叩门”得到了珍贵的共鸣,村民与艺术家携起手来,重建乡村文化现场。今年国庆节假期,南海丹灶镇罗行社区的“罗行艺术墟”举办了一系列展览、演出和工作坊,吸引的人流超出预期。其间,一些老房子的门上贴有“新墟民友好”的标签,象征着“原住民”的开放——欢迎游客入内交流。
经历了最初的辉煌,故事仍在延续。11月9日、10日,“罗行艺术墟”将迎来首个月度墟日,主题为“竹艺生活”。届时,前往“趁墟”的游客不仅可欣赏展览与作品、打卡集章,还可参与竹艺花植美学课堂、竹装置共创、艺术家奉茶会等系列活动。
在“常来常有、常开常新”的期望下,罗行艺术墟将有怎样的前景?又如何走出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来?
重建乡村文化现场
国庆节假期,“罗行艺术墟”举行了年度大墟活动。假期后,当接待游客约15.3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约1560万元的数据揭晓时,艺术赋能乡村振兴的潜力,让当地政府和艺术家们为之惊喜。
罗行墟曾因水而兴,因竹编而盛,诞生了南海的第一条水泥路、第一个商会和第一个中外合资码头。然而,随着“马路经济”的兴起,昔日“水边墟市”的盛景悄然淡出。
前些年,当地对罗行墟进行了硬件修缮和环境提升,推动罗行竹编入选佛山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并多次举办竹编文化节。但罗行社区党委书记杜瑞泉告诉记者:“竹编文化节就是把竹筐、竹箩等旧物展示一番,老居民们回来回味几天,就烟消云散了。”
罗行墟的真正焕新,始于当地政府请来了作为“文产特派员”的艺术家。在罗行,他们用心走访,对现有的事物细细琢磨;他们从乡野的风景与人情中汲取营养,展开自己的创作,孕育出丰盈的“谷禾”。
回头来看,彭宇当代舞团进驻罗行旧粮仓并持续对外发声,具有开创意义;向阳等人则凭借个人影响力,不断扩大了罗行的“朋友圈”。“年度大墟”活动中,罗行墟汇聚了20位国内外艺术家、14组音乐人和3组戏剧人,这样的规模在当地前所未有。
今年3月底,向阳在接受记者专访时表示,他反对乡村建设中过度偏重硬件设施的“大拆大建”,认为这种做法可能会将乡村变成“新的五线城市”。“当那些具有象征性、叙述性的东西被拆掉后,乡村还是乡村吗?”他说。
对文化根基的关注贯穿在向阳的创作中。罗行墟内,藏着向阳创作的数十幅小作品,具体数量难以说清。他采集了罗行墟过去与现在的图像资料,从中选取人物形象,将其剪影刻在墙壁、屋门、栏杆上。他的手法更显奇特:首先刷上十几层不同颜色的油漆,再根据创作需要,用刻刀剥落出层层色彩。刻画时掉落的碎屑和漆皮,被小心地收集到每个人物形象下方的透明袋子里。
其他艺术家的创作亦如此——从装置《星空之约》,到舞蹈《“竹·铠甲”巡游》,再到戏剧《关于罗行的日与夜》……他们的实践让乡村的“叙述点”得以保留,重新建立起乡村文化的现场。
国庆节期间的文旅数据显示,艺术家用“笔”如游丝,却能达到力透纸背的效果。同时,罗行的地域性格愈发鲜明。若是以习惯于大面积墙壁粉刷和标语漆写的眼光匆匆走过罗行墟,或许难以察觉其中的美;但当放慢脚步、细细品味,便会有所收获。
迈向艺术乡创热土
罗行墟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可归入“艺术乡建”之列。当前,全国各地涌现出多元主体推动、多样模式探索的艺术乡建实践,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对此,有评论家指出,在乡村振兴过程中,艺术的功能被多方面挖掘和激发,但也出现了一些值得反思和警惕的问题——村民不积极、审美迎合、不可持续等。
从多位艺术家的反馈来看,罗行采用了“多主体互动”的方法,即通过不同主体之间的相互协调、尊重与沟通,最终达成共识。因此,罗行墟的振兴取得阶段性成果,离不开有为的政府、身体力行的艺术家、关心“家园”的当地村民等多方的共同努力。
以丹灶镇“一号文产特派员”向阳为例,他已到访罗行不下百次。在艺术家的感染下,村民对“家园改造”的关心和参与逐渐内化为一种“理应如此”的习惯。他们将自己种的青菜送给艺术家,除夕时邀请他们到家中吃年夜饭……据统计,罗行村民中已有超过1200人次参与了“罗行艺术墟”的打造。
受邀而来的艺术家叶文,经过两个多月的走访,最终以当地竹编手工为灵感,创作了大型装置《星空之约》。如今,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他已在罗行选定工作室地点,准备深耕于此。
叶文向记者谈到,许多地方的社区营造或艺术乡建往往是短期行为,包括他自己曾参与的几个项目在内。这些项目通常侧重于提出文旅方案或进行社区调研,真正能够落地实施的相对较少,而像罗行这样能实际落地艺术家工作室的地方更为罕见。“当地政府有意愿打造一个长期发声的平台,而当地居民也希望建设他们理想中的社区。”叶文认为,这两个意愿都至关重要。
在罗行,叶文看到许多年轻人积极参与共创,有的还带着孩子一同加入。他们告诉叶文,罗行是他们的家,希望能在家门口看到艺术作品、参与艺术活动,而不必为了一场展览而长途奔赴与日常生活不太相关的城市。
叶文还认为,艺术家工作室的落地作为一个持续发声的窗口至关重要。“让外界知道这里不仅是一个短暂的展览。”他提到,国庆节假期期间,有一两百位艺术从业者专程从深圳赶到罗行参观,其中不乏颇有名气的艺术家。对此,他表示,要保持持续的吸引力,单靠两三个艺术家的力量仍显单薄,希望当地能开放更多优质空间,引入更多艺术家和有志于艺术乡建的机构或创业者。
如今,罗行艺术墟日益成为一个多方共建共享的平台,通过多主体交汇创造美好,迈向乡村振兴的新热土。
温平:让当地居民成为持续发展的决策者
温平任教于汕头大学长江艺术与设计学院公共艺术专业,在接受采访时分享了他对罗行艺术墟和艺术乡建的见解。他指出,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全球当代艺术越来越注重公众参与,艺术不再是艺术家的孤立创作,而是依赖于公众的互动。在他看来,罗行艺术墟最终将成为一个公众、艺术家、设计师等多方共创的平台。
温平提醒,艺术乡建并非仅靠模仿或复制就能成功,如果只是将其他地方的模式搬过来,就失去了探索的意义。他认为,艺术乡建不仅需要看到事物的正面,还要关注潜在问题。尤其在初期,项目受到广泛关注、参与和好评时,对于未来能否继续吸引人们、是否具备可持续发展价值等,更需反思。
温平特别关注艺术乡建对当地的长远影响。他认为,其中很重要的是能否提升居民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感。他举例说,有时大家过于关注娱乐性,但这种娱乐性对居民的关联度可能不高,反而游客的兴奋度更大。“就是来玩的人可能更兴奋一些,但本地人的反应呢?可以做个调查,看看他们对这个事件的真实感受。”
在温平看来,罗行艺术墟的实践让村民更好地了解了自己,这是很宝贵的。他举例说,居民原本对于社区代代相传的竹编手艺不太在意,但艺术让居民重新认识了它的价值。正是通过在地的交流与碰撞,当地人重新认识了自己与自己所处的环境。他进一步表示:“文化的‘文’字,下面的交叉就是交流,有文化一定是因为有交流。”
温平认为,罗行艺术墟的可持续性,需要政府、艺术家与当地居民共同建立。他指出,艺术乡建项目虽然一开始依赖于政府主导,但也需要形成民间自发的支持。“不应单纯依靠政府资金,而应依赖社区的认同和自下而上的参与。”他认为,要让项目在当地生根发芽,需要居民将其视为自身文化的一部分,产生自我认同,才能形成长久的生命力。
他还强调了打破“圈子化”对于艺术乡建的重要性。他指出,艺术家常倾向于与持相似价值观的人合作,这会导致多元性大打折扣。他认为,艺术乡建的活力应当来自更多人的参与,尤其是来自不同层次和身份的群体,这样才能真正实现多样化发展。
谈到罗行艺术墟的未来时,温平赞同决策者将其视为长期项目,制定可持续发展计划。他强调,民众的认可与支持是项目的根基,不是政府一纸文件能够替代的。因此,应一开始就将当地居民的认可度和关联性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