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家明星互联网平台公司融资多轮后,主营业务却迟迟无法盈利,面对消费市场和投融资环境的不断变化,等不来下一轮融资,失去自我造血能力,这家企业将会面对何种境地?
2020年,上门美业平台河狸家就开始面对这个现实问题。当年8月,这家公司宣布拿到了来自阿里巴巴2352万美元战略投资款。此后四年间,河狸家主营业务,上门提供美容、美甲、美发等手艺人上门服务业务始终无法实现盈利,平台运营资金量庞大,如果没有其他融资途径,这家公司的经营困难逐步加大。
四年间,河狸家采取了多种手段向平台上合作的手艺人寻求资金支付等方面的通融便利,消费者的预充金及退费也不断出现争议,引发手艺人和消费者不满,平台经营走向失控边缘。对此,河狸家核心高管,COO(首席运营官)李芬11月1日向我们回应称,是因为公司管理流程出了问题,高管团队在部分业务上投入精力不足导致的业务漏洞和误解。
自2024年9月开始,上门美业平台河狸家的顾客开始感到不对劲。有人接到手艺人的信息,告知如有平台预充金,建议发起退费,否则将很难拿回。有人下了单手艺人爽约,找不到客服。很快,越来越多用户反馈在该平台发起退费售后无果。多位消费者向我们反映,河狸家线上客服常常不能及时响应,客服热线也经常无人接听。
在河狸家内部,现金流危机要追溯到2024年4月。当时陆续有一些河狸家员工和手艺人在小红书、微信群等地方发布河狸家“拖欠工资”“非法集资”“诈骗”等消息。胡可原来是河狸家的培训人员,在河狸家工作了五年,2024年9月离开河狸家。她透露,她离职前,河狸家的不少技术人员、行政人员离职,公司还欠她四个月工资,以及十个月社保。今年,河狸家员工大范围离职,员工数量从2023年的约200人降至几十人。
损失更大的是河狸家平台上的“手艺人”。作为一个中介性平台,河狸家的全职雇员不多,服务主力是和平台签约的手艺人,可以理解为外卖平台的配送员或网约车平台的司机。据不完全统计,河狸家用户超过千万,注册手艺人数超过6万。手艺人们在河狸家平台上接单,收80%的订单费用,平台抽佣20%之后以工资的形式发放给手艺人。多位手艺人提到,自去年下半年起,这些钱陆续拿不出来了。
更糟糕的是,河狸家的运营人员长期引导手艺人给公司“刷流水”或“买期权”,拿出自己的积蓄资金投资给平台。之前承诺钱能随时取出,现在也取不出来了。有手艺人提供给我们信息显示,他们统计了148位手艺人的信息,不少人被河狸家欠款超过几十万元甚至几百万元。
目前河狸家在全国多个城市的运营处于不正常状态,包括北京、上海、杭州、深圳、广州、成都、重庆等。多个城市的手艺人和门店已报警或起诉,不少员工也在申请劳动仲裁或起诉。
11月1日,河狸家COO李芬向我们回应称:确实从5月到现在,(公司)现金流出现了压力,手艺人的结算节奏变慢;目前公司现金优先保障手艺人,员工薪资欠发情况也确实存在。
但是,李芬明确否认公司存在“刷流水”“投资理财”等情况,称是因为公司管理流程出了问题,高管团队在部分业务上投入精力不足导致的业务漏洞和误解。
她说,“我们没有逃避过这个问题,公司一天不关门,我们就都要去解决这个问题。”
河狸家一度是移动互联网领域和风险投资圈的热门公司,自2014年开始,该公司成立前三年就完成五轮融资,投资方包括IDG资本、宽带资本、启明投资等知名机构。公司对外宣称的最高估值约50亿元。最后一轮公开融资是2020年8月,公司对外宣称拿到了阿里巴巴2352万美元战略投资。
企查查信息显示,北京河狸家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6月11日,注册资本为203.7509万元人民币,目前大股东分别为:创始人孟醒(雕爷)持股72%,IDG资本合伙人闫极晟持股15.8%,梁吉庆持股6%,李芬持股3%,法定代表人为梁吉庆,因2024年10月18日被杭州余杭区法院裁定执行多起劳动争议,梁吉庆被限制高消费。工商信息还显示,2023年北京河狸家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员工为96人,北京河狸家的控股子公司杭州河狸家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员工为98人。李芬称,河狸家对外融资使用VIE架构,通过境外开曼公司融资,因此北京公司的股权结构并不能代表公司真实股权结构。但对于具体的VIE融资结构,李芬没有进一步说明。
根据河狸家公司此前的公开回应及相关工商信息,成立于2014年8月21日的河狸家香港有限公司,才是河狸家真正的母公司,该公司100%控股成立于2014年10月27日的北京梦想城堡信息技术有限公司,目前显示的注册资本为9830万美元,法定代表人为李芬,董事长为孟醒,李芬和梁吉庆均为公司董事。据悉,北京梦想城堡信息技术有限公司通过一系列协议控制实体运营业务的北京河狸家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河狸家在此前的公开声明中曾强调:上述结构为通行的合法标准VIE公司架构,是一种外资基金参与投资的公司的标准架构。
河狸家定位是一家美业服务平台公司,但在河狸家工作超过5年的胡可告诉我们,她的观感是,大约在2021年后,河狸家基本就没有再将重心放在实际业务上,而是不断要求平台手艺人、合作门店以及员工刷流水、充钱和买期权。
多位知情员工根据公司业务报表数据计算,截至今年9月,河狸家共欠手艺人的“推广费”(订单分成,也就是工资)约6000万元,共欠各类名目费用(金鼎计划、GTV年框等)约1.5亿元(其中北京约7000万,上海约5000万)。至于平台消费者的退费欠款总额,目前尚未可知。
李芬称,这是河狸家成立以来遭遇到的最大危机。
河狸家诞生于移动互联网线上线下商业打通的高峰期,2014年河狸家创业,当时中国移动互联网平台几乎将所有线下商业领域都“重做一遍”,各种连接线上线下商业的移动互联网平台应用应运而生,层出不穷。包括但不仅限于通过平台叫车、点餐,上门服务,以及各种共享消费模式。河狸家找到的突破口是上门美业,加上其创始人是明星连续创业者孟醒(雕爷)和知名投资机构的资本和流量背书,当时一度被一级资本市场看好。
近年来,几乎各类连接线上线下商业的移动互联网平台均经历了大整合,如共享单车、网约车、平台服务等,一批明星创业公司退出舞台。河狸家所在的美业上门服务领域不仅需要面对大服务平台的竞争,也在面临线下新诞生的价格更具吸引力、更透明的竞争对手的压力。
河狸家所处的“上门美业”赛道相对小众。但经历五轮融资后,上市压力较大。据我们了解,河狸家投资人给予河狸家的最后IPO(首次公开募股)时限是今年8月。河狸家管理层急切寻求上市但主营业务始终无法盈利,加上近四年来没有新融资输血,其战略定力、管理效率及治理规范化出现了一系列问题。最终陷入了“进一步融资或IPO需要更好的运营数据—美化平台数据需要钱—钱从手艺人手里集资—手艺人拿不回钱—平台业务几乎瘫痪—融资或IPO更加困难”的恶性循环。
现在,河狸家管理层和实控人除了数亿元亏空待解,还有可能面临投资人追责、法律追责等诸多现实问题。
一、交钱,交更多钱
我们综合整理的资料显示,河狸家所欠款项内容复杂,主要包含六大类。一是手艺人的推广费,自去年8月起就开始陆续结算异常;二是部分消费者充值费用,近期无法退款;三是App资源位费用和刷单费用,有不同金额,每人三万至几十万元不等;四是自2023年开始以IPO为由,呼吁大家购买河狸家期权的费用;第五是包含“金鼎”“百亿补贴”“GTV年框”在内的大额项目,10万元到几百万元不等。此外,还有大部分员工的工资和社保。
河狸家平台的多位手艺人表示,前述几种钱中,手艺人多多少少都参与了,尤其是推广、IPO期权和大额投资项目。过去几年,从手艺人到员工,甚至他们的亲朋好友,都在陆陆续续往河狸家转账、打款,且金额不断提升。
(河狸家工作人员讲解平台的各类收入模式,图源:受访者提供)
李莉(化名)2017年以手艺人的方式加入河狸家,做上门美容业务。2022年8月,对接的运营人员告诉李莉,公司准备上市,需要更多现金流数据,所以要求手艺人们帮公司刷现金流,每个月重复操作,也就是所谓的“刷单”。李莉说,运营人员会给他们发一个河狸家平台店铺的二维码,他们扫码付费,这些二维码对应着不同的河狸家入驻手艺人或者商户,但钱最终都是到了河狸家的账户中。
河狸家平台承诺给手艺人每个月1.5%~3%的返佣,也就是说,每月刷10万元,会在次月返还本金,以及1500元~3000元的利息。李莉称自己没有那么多现金,运营人员一步步引导她办信用卡,通过信用卡来完成刷现金流的操作。
但如果想顺利且较快地拿到这些钱,还需要接着在平台补充上和上一笔“投资”同等数额的资金,这样资金不断流入和流出的情况,被手艺人们称为“滚账”。
李莉最初拿出了30万元来“刷现金流”。慢慢地,她开始得到一些暗示或明示,让她继续为平台追加投资,比如不加投资就不能把“工资”拿走(“工资”即手艺人们在平台上接单、提供服务所获取的收入)。
需要刷单的不只手艺人,2020年后,河狸家拓展门店业务,和线下门店谈合作,相当于给线下门店一个线上接单的渠道。成都的一家美甲店店主李梦(化名)在2021年入驻河狸家,河狸家的工作人员给她推荐了“优选门店”服务,每个月刷10万元,就能让自己门店的排名靠前。
一开始,这笔10万元会在第二个月退回,李梦再继续往里刷。这笔钱并未给李梦带来实际的订单增长,她说,加入河狸家三年,一共刷了约500万元的流水,共计从平台接到4单~5单,订单总金额约350元。
因为前期钱会按时顺利退回,李梦并未觉得有问题。到2023年9月,河狸家的运营人员告诉李梦,这笔钱之后会有利息,10万元每个月的利息是约1500元,运营人员解释,是因为公司要IPO,需要更多流水数据,所以用利息来鼓励大家投钱。
有利息作保,李梦加大了刷单力度,从每个月10万元到20万,最高峰时一个月刷了50万。她其实没有这么多钱,运营人员一直在劝她,说可以去花呗、借呗、信用贷等渠道借钱。
2024年3月,李梦因为母亲癌症住院需要医疗费,就想把刷单的钱退出来,此时她在平台上还有20万元。但这一次,她被告知无法退出,运营人员说,必须再刷20万元,才能把之前的钱退出来。李梦至今未能拿回这笔钱,她的母亲放弃了治疗。
在互联网行业里,刷单和买流量是一个普遍现象,例如在电商平台开一家新店铺,需要有一定数量的好评,否则很难吸引到消费者。业内会将其美化为“店铺运营”。在很多不同类型的互联网平台上,买流量也是一个成熟的商业模式,且大多会有相应的ROI(投资回报率)数据。
但在河狸家,刷单和买量的性质与常见情况完全不同。买一条店铺好评的价格大约在几十元,但在河狸家平台上,刷单费用动辄几万元、几十万元,钱交出去后手艺人或店铺并不能拿到“好评”或流量,钱只是从平台账上转了一道,只有明确比例的“利息”。
多位手艺人和门店老板都提到,这些费用没有明确说明,也未签署过合同,大多都是运营人员口头或微信转达。李梦甚至还在运营人员的要求下,给其他城市的店铺刷过单。
手艺人小言在2015年就加入了河狸家,她之前在一家线下美容店上班,有多年美容服务经验。河狸家给手艺人的分成是80%,她觉得自己有能力,相比在美容店拿固定工资,这种模式更适合她。但她很快发现,在河狸家上想赚更多钱,光靠有能力完全不行,更重要的是要给自己买流量。她说,当时家庭条件比较困难,拿不出额外的钱去刷量,只能没日没夜干活,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收入大约两三万元,“完全没有休息时间”。
她知道平台上有一些手艺人,早期通过刷单和买量运作,当时还能拿到利息,一个月能赚到十几万元。
之后,河狸家推出店长策略,手艺人可以自己招人,组成一个线上门店,店长能够多拿1%的佣金。想要招人需要交几百元钱,在公司提供的招聘平台上招。小言交了钱招了人,但这些人被平台分给其他刷单的店长了。
李芬否认了平台诱导手艺人刷单买量的官方行为。她多次强调:“河狸家从未有过刷单买量的渠道,这是公司严令禁止的行为。”但胡可和多位手艺人都强调,加入河狸家平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刷单买量,运营人员会说,如果不刷单,就很难被消费者看到。
李莉第一次感觉到不对劲是在2023年11月。当时,运营人员以公司要上市审计等各种借口为由,拖着不给她钱。她想提走在平台账户中的2万元接单收入,运营不给通过,但是当她要说把2万元再投放给平台,就让她提走一部分,“就这样套套套,金额越套越大”。
最多的时候,李莉因各种名目留在平台上的资金达到了200万元。
每月运营人员都会向手艺人提供一份详细的统计数据,包括这个月新进了多少,拿走了多少,每个月的利息是多少等信息,便于手艺人们了解自己在平台上究竟投了多少钱。
过去几年,河狸家推出过各种各样名目的活动和政策,包括“春雨计划”“月满莹卡”“金鼎计划”“资源包”“GTV年框”“期权奖励”等。
多位手艺人认为,刷单、刷现金流、金鼎计划、GTV年框计划只是披着不同的外壳,本质上是一套东西——平台通过大家的刷单来提升业绩数据,利息就相当于买流水的费用。
对于这个说法,李芬的回应是,公司只有一个核心“奖励”政策,也就是GTV年框,金鼎包含在其中。而推出GTV的目的是希望鼓励大家做出更多订单,每个月1.5%和2%的返现就是完成订单额之后的奖励,而非投资的利息。
(图说:李芬展示的GTV年框合同部分要求)
二、“投资”还是“奖励”?
按照李芬的解释,假如一个手艺人参加了GTV年框,她1月的营业额是10万元,2月营业额是30万元,那么这增加的20万元就会拿到1.5%(3000元)的返佣,当作业绩增长的奖励。她强调,这20万元是真实的消费者下单金额,因为是奖励,所以平台就不再抽取20%的佣金,全数返给手艺人。
李芬强调,GTV年框对于参与者有一定要求,必须结合历史业绩表现才能参与,李芬提供了一组数据,“截至目前,全国共参加GTV年框的一共也只有260多人”。据河狸家早前的公开数据,河狸家上的手艺人约有6万人。
李芬同时否认了公司出售期权的事。但有手艺人提供了期权购买合同。
(图说:手艺人提供的期权购买合同)
上述期权合同里,该手艺人购买了515股,每股97元,合计49955元。手艺人们和河狸家员工提到,这笔钱是运营人员以“带你赚钱”“存银行不如投给平台,利息更高”,以及“公司要上市需要刷流水”为由投进来的。多位手艺人反映,在运营人员向他们推荐平台各类项目时,如果对方得知他们资金不够,便会顺势引导他们通过办信用卡或是贷款的方式来获取资金以加入平台项目。
张林是河狸家的一位管理层人员(11月1日提了离职),参与过金鼎、GTV以及城市运营管理的诸多工作。他说,每个月,城市中台会给城市总设定业绩目标,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销售目标,也就是手艺人做单的钱;另一部分就是金鼎,现在公司的说法改成了“GTV年框业绩计划”。
张林说,今年七八月,公司和所有员工表示,金鼎这个事情要改口,统一改成GTV年框,包括所有已经签了合同的和接下来即将要签合同。
张林的直属领导是河狸家全国上门业务的负责人,也是公司核心高管层之一。领导告诉他,“(金鼎)这个事情有点擦边,所以我们都改改口”。在此之前,公司内部的沟通都是“金鼎”“利息”“融资”等。
据张林了解,目前金鼎计划涉及的金额,仅手艺人上门业务有约1.5亿元,医美板块也涉及近1亿元。
但由于公司主营业务一直亏损,且还需每月支付给大家高额的返利,需要拉来更多的资金才能维持运转。所以后续金鼎就不只面向员工和业绩好的手艺人,而逐渐将平台整个手艺人群体以及很多人的亲朋好友卷入其中。
李莉表示,她目前还有140多万元在平台手里,其中包括金鼎计划的约100万元,历史工资约10万元,抖音刷单约8万元,未提现的工资4万元,月满盈卡20余万元,平台承诺的返佣约4万元,以及入驻时的押金7000元。
这140多万元中,有跟亲朋好友们的集资,也有40万元左右的信用卡借款。
李莉说,抖音刷单的返点周期为30天,利息为1.5%;月满盈卡是从平台购买的一种服务卡,相当于把钱充到平台,平台会分10个月返还这笔钱,并有每月1.2%的利息。此外还有个名为流量包或资源包的项目,需要每月买一个2万元或者5万元的流量包,如果不买就不给流量、不保星(手艺人有1星~5星的星级体系,代表平台对手艺人评价的高低,星级越高表示综合评价越好,对应的流量和推荐权重也会更高)。
从开始刷现金流至今,李莉拿到的返利利率从最初的1.5%,后来到了2%,今年5月还收到过一次2.66%的返利,但需要本金投进去三个月不动。
(图说:手艺人展示的银行流水,他打款40万元后,第二个月收到了公司账号返回的40万元本金和6000元利息)
张林说,过去几年,公司酝酿出了多种“搞钱”方法,金鼎计划、蛋糕计划等则对标内部员工和手艺人,乃至更广泛的群体。此外还通过某投资平台在对外拉投资。据该投资平台官网信息,这是一家“企业家资源共享平台”,成立于1991年(早于河狸家创办时间)。李芬和多位河狸家员工表示,河狸家将部分城市的门店业务打包放在投资平台上,寻找企业家来加盟,投资平台收取佣金。
随着河狸家欠款事件发酵,质疑其非法集资的声音越来越多。一家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告诉我们,从法律层面来讲,并不存在非法集资的刑事罪名,与之相关的一般有两个罪名,一是非法吸收公共存款(下称“非吸”),二是集资诈骗。
刑法第一百七十六条规定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或者变相吸收公众存款”的相关特征,包括非法性、公开性、利诱性以及公开性。
前述律师提到,非吸具有四个特征:一是非法性,未经有关部门依法许可或者借用合法经营的形式吸收资金;二是公开性,通过网络、媒体、推介会、传单、手机信息等途径向社会公开宣传;三是承诺回报,承诺在一定期限内以货币、实物、股权等方式还本付息或者给付回报;四是社会性,向社会公众即社会不特定对象吸收资金。未向社会公开宣传,在亲友或者单位内部针对特定对象吸收资金的,不属于非法吸收或者变相吸收公众存款。但河狸家与手艺人之间不存在劳动关系,因而不算公司与员工。
集资诈骗与非吸的区别,就是有没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但在具体的案例判决中,也会根据非法集资人的实际还款能力来判定是非吸还是集资诈骗。
目前尚未有任何司法机构对河狸家的行为给予定性。
三、钱花哪了?
河狸家做的是链接线上线下需求和服务的生意,但发展模式是典型的移动互联网“烧钱”模式——即先做大流量规模,再谈盈利。不过,成立到现在10年间,河狸家的主营业务从未盈利过,如果不能持续融资,维持正常经营的资金压力就会逐步加大。
李芬提到,最近几年,河狸家的上门服务业务的年营收规模大约是10亿元,年亏损逐步收窄,但资金缺口仍然较大。
她说,河狸家在疫情期间业务保持稳定,但在2022年底反而遭遇困难,平台的订单量开始下滑,不少手艺人选择从大城市回老家,不再继续接单。但同期公司的整体运营成本并没有随之下降。且河狸家融资进展不顺,上市进程也十分不顺,因此,公司决策层决定要调整策略,必须成为一家能盈利的公司。
过去多年困扰河狸家平台的一个核心问题是“逃单”,也就是手艺人在和顾客建立联系后,会绕开平台接单。平台一直无法很好管理这种情况,李芬说,他们每次面对投资人时都会被质疑这一点。平台花了大代价引流,前期成本需要至少10个~12个月才能赚回来。“逃单”这个天然漏洞,导致河狸家平台多年来一边花大代价引新客,一边老客像漏斗一样不断漏走,如果不采取措施,很难让河狸家的商业模式正常运转。
李芬说,导致这次大规模讨债事件的导火索是河狸家在2024年年初上线了防逃单系统“明镜”,出现“挤兑”危机的核心原因是明镜系统会让一些手艺人利益受损,于是有个别手艺人开始组织大家声讨河狸家。随后舆论越演越烈,平台和手艺人之间的博弈越来越激化,而公司高管们缺少处理这类事件的处理经验。
李芬还提到,最早手艺人是在小红书上发帖表示自己的钱拿不出来,她就去询问对方,然后帮对方把钱退了。她反思,“这是我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
河狸家CEO梁吉庆在今年9月和部分手艺人沟通时也提到了这件事,两位核心高管都提到,如果没有个别人组织闹事,河狸家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业务能够保持稳定发展。
李芬说,从今年4月底5月开始,河狸家管理层从后台交易数据分析看到,交易数据断崖式下跌。
不过,多位河狸家员工和手艺人不认可李芬的这个说法,一个说法是,至少在2020年时,公司的主营业务和新拓展业务进展就不顺利了,高层管理人员默许了刷单刷量的做法。
2020年,河狸家启动“到店”项目。2020年底,河狸家启动家政服务。但这两个新业务都在开启后半年到一年的时间里关停。
李芬说,关停是因为家政业务成本太高,消费者更换家政人员的比例偏低,这项业务并不能给公司的现金流带来帮助。
一家互联网平台,要融资或者上市,就要有好看的数据和规模,河狸家不断加大活动力度,几乎每两个月就要做一次大促,希望拉高平台的订单数据。与此同时,高管对各个城市和运营人员都有硬性KPI考核,“完不成会被骂得很惨”。
但很多人发现,公司考核的机制并不完善,基本上只看一个阶段的营业额,过一段时间就不看了。由于考核和运营人员强相关,所以会出现运营人员要求手艺人刷单、退钱再刷单的情况。
有近期离职的员工说,高管很早就知道大家在刷单,但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2020年时,曾经全公司通报批评过北京市场负责人刷单情况,但并未有实质性处罚。
李芬否认了这件事,她说她和其他高管是在近期看到新闻,才知道有人在刷单,在“钻空子套取返佣”。
河狸家宣布的最近一笔融资发生在2020年8月。此后,由于缺乏新的融资资金,主营业务发展不顺,新拓展业务难以支撑弥补,河狸家的经营压力越来越大。
2019年后,河狸家一共有过四轮裁员,从2023年9月开始,月薪2万以上的员工只发半薪。
大约在2023年8月之后,陆续出现手艺人的服务费无法结算的情况。小言刚加入河狸家时,服务费是一周一结算,后来慢慢变成半个月结算一次、一个月结算一次。她起初并未觉得有问题,直到今年初,拖欠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去公司办公室找到运营人员,说这样会影响手艺人的心态,对公司也不好。运营人员说,小点声,别说了。
今年6月,手艺人田田收到平台给的最后一笔工资后,就再没拿到过工资。田田提到,平台上不同品类或城市的手艺人情况不一,她听说美甲美睫品类从2024年初开始陆陆续续不给发工资了。询问运营,得到的回复是“只是联系不到财务,公司没说不发”。
胡可也是在近期发现公司出了问题。2023年的时候,她的直属领导突然找到她,让她当场打开手机里的银行App查看贷款额度,说可以带她赚钱,每个月2%的利息,要求她立刻贷款10万元投资给公司。领导承诺这笔钱可以随时拿回去。
今年6月,胡可离职前三个月,她想找领导要回这笔钱,但一直到8月都没动静,她找领导闹了一下,对方就答应每天退她1500元,一共退了九天,这位领导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胡可说,这位领导和她相识多年,“很信任他”。
胡可离职一个月后,一位已经离职好几年的前同事找到胡可,问她公司是不是出了问题。前同事说,今年6月,一个关系很好的河狸家员工找他投资10万元,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就先投了5万元,然后也联系不上了。
河狸家的员工和手艺人称,这种让新人投钱换回自己的钱的方式为“置换”。
从2023年起,部分河狸家员工就开始用这种“置换”方式拉人进来投资,以换回自己曾投资的钱。
多位手艺人反映,今年八九月左右,他们在后台的系统中看不到做单的进账了,以前每做一单,顾客确认后手艺人在后台是能看到有多少钱的。在更早的四五月,大果发现企业微信中本来用以维护手艺人和平台正常合作的客服群、技术群有人退群,直至解散。
2024年5月份,河狸家北京公司搬到了酒仙桥附近。有员工回忆,当时公司很萧条,约一个月的时间没有通网,公司连打印用的A4纸都没有了。
据包括凤凰网在内的多家媒体报道,河狸家多处办公地点已经人去楼空,拖欠物业费用,甚至已经停电。李芬解释,这是因为近期有不少员工离职,目前公司员工数量约60人,之前有200多人,同时有部分员工转向居家办公,所以不需要那么多办公室了。
员工说,河狸家的总部在杭州,高管办公室在写字楼的第11层,但电梯已经无法直达11层,通往11层的楼梯间被上了锁,只有高管能进入。
最近,河狸家还在试图推抖音上门云连锁美业的新业务,希望吸引更多美业门店商家。海报中提到了ABC三种套餐,对应着1980元、2980元、8000元三档不同的年费,每种套餐为手艺人提供不同的服务和抽佣方式。手艺人懂懂说,已经有人在交费参与这个项目。“很多人想生存,去交了。”
四、谁将被追责?
河狸家欠款事件发酵后,质疑矛头指向了三方。
一是河狸家高管团队,有手艺人质疑高管团队把钱都转移到境外。李芬和梁吉庆均否认了这个说法,称公司是VIE架构,所以会有海外公司。手艺人和员工都认为,高管团队的一系列说辞都是掩盖他们的真实动作,以规避法律风险,包括否认刷单、刷流水、投资回报、购买期权等。
李芬强调,如果不是大家一直闹,事情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按照决策层的规划,公司一边通过投资平台融资,一边恢复上门业务,同时在大力发展到店业务以及抖音的云连锁项目,未来还计划做宠物的上门服务,本来能够平稳度过从追求规模到追求盈利的阶段,但现在业务发展的节奏被打乱了。
李芬说,事情发展至今,高管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会逃避问题。但这主要是因为高管们在拓展新业务时,疏忽了对上门业务和手艺人群体的关注和管理,导致出现了风控问题。
另一个被质疑的人是河狸家创始人孟醒(雕爷)。孟醒是一个连续创业者,曾创办餐饮公司雕爷牛腩和精油品牌阿芙精油。2014年3月,孟醒创立河狸家,他找到当时已经从阿里天猫离职的梁吉庆共同创业,梁担任CEO。早年间孟醒还多次公开谈论河狸家的融资经历,并称河狸家是自己有史以来最大格局的一次创业,牵扯到那么多手艺人的饭碗问题,必须专注投入。
但孟醒10月28日在微博上发文表示,近五年来,他直接或间接参与河狸家的运营行为为“零”,“可以理解为保留小股东身份后的净身离开”。
在声明中,他指出,在河狸家后续的运营中,他成了“异类”,提出的任何提议均不被接受和执行,目前河狸家欠他个人的钱数达到了1.1634亿元,且不包括创立时的投资款。从创立至今,他没从河狸家收到一毛钱分红或任何投资收益。
胡可说,她2019年时还和孟醒一起开过会,2020年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目前工商信息显示,孟醒仍然是北京河狸家第一大股东,持股72%。李芬说,孟醒的确在2020年后就基本退出河狸家了,他的股份大部分是帮其他员工代持的。
第三个被质疑的对象是河狸家的投资方阿里巴巴。河狸家在多个公开场合强调过和阿里关系密切,甚至有运营人员告诉手艺人,河狸家是阿里的子公司。
胡可回忆,2019年河狸家确实一度和阿里巴巴合作密切,那一年跟着天猫一起做了四次大促活动,天猫共给河狸家引流超过200万单。当时,公司里流传阿里巴巴要进一步投资河狸家,大家都很关心什么时候能拿到融资。到2020年初,胡可听一位负责与阿里合作的同事说,阿里的第一笔投资款已经到账了。但与此同时,另一个老股东要撤资,一进一出两笔钱抵消了。直到胡可离职,她并未听到阿里后续的投资款已经到账的消息。
河狸家曾对外表示,2020年8月,阿里巴巴集团进行战略投资,成为河狸家的第一大股东。李芬说,阿里只是机构投资者中持股最多的,并不是河狸家的第一大股东。她同时否认了曾有老股东撤资的情况。
按照河狸家宣称的估值50亿元,阿里的投资金额是2352万美元,阿里的持股比例约3%。
五、如何善后?
河狸家目前面对的问题主要有三个。一是否将承担法律责任?二是财务亏空如何善后?三是公司未来会如何发展?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关于办理非法集资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第九条,查封、冻结、扣押的涉案财物,一般应在诉讼终结后返还集资参与人。涉案财物不足全部返还的,按照集资参与人的集资额比例返还。退赔集资参与人的损失一般优先于其他民事债务以及罚金、没收财产的执行。
前述律师分析,河狸家此次的情况属于刑民交叉,当事人可以选择向公安机关报案,追究刑事责任,也可以选择去法院诉讼。但当刑事民事交叉在一起后,基本的原则是刑事优先。此外,涉及群诉案件时,因为存在很多其他管控因素,律师受理起来难度也更高。
目前已经有河狸家手艺人集体报案或打算发起集体诉讼。律师分析,直接去派出所或公安局立案是效率更高的解决方式,经侦可以快速把相关账户查封或冻结,但起诉的话首先立案比较难,就算立案成功,从立案到开庭到执行也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追回资金的可能性不大。
李芬则承诺,公司会尽力偿还所有应付的钱。她统计目前涉及的手艺人大约1000多位,其中有约70%手艺人已经和公司签署了兑付协议,按照协议公司会在10月31日之前付第一笔款,不低于1%,之后每个月再支付一笔不低于1%的款项,付款比例根据公司实际情况会逐步提升。有手艺人拿到的合约是约定10个月全部兑付,也有手艺人反馈时限更长一点,有2年,也有3年。
11月2日,有手艺人反馈已经拿到第一笔钱,但依然有不少手艺人反映并未收到钱。李芬解释,还需要一些时间。
至于拖欠的工资和用户的预付款,李芬也表示会尽力偿还,同时部分城市已经恢复上门服务,可以消化一部分用户的预付款。
李芬解释,欠发工资主要是因为北京和杭州的两个公司的基本银行账户(即用于给员工发薪资的银行账户)被法院冻结了。11月1日采访当天,她还在和杭州余杭区法院做申请账户解冻。“我们在努力解决问题,我们肯定是希望公司慢慢能恢复,把业务延续下去,把欠款兑付。”
公开信息显示,今年10月,河狸家涉及两次执行案件,被杭州余杭区法院共执行约58万元。
今年4月河狸家十周年庆典,河狸家高管在会上宣布了公司要IPO的消息。当时活动正是胡可和另一位同事联手策划。胡可提到,当时搞这个仪式,拍了照片录了视频,发给客户看,告诉客户公司已经在启动上市的流程,经营一切正常。也通过活动为手艺人释放信号:相信公司,上市后期权的奖励也会很丰厚。
IPO是河狸家多年的“结”。理论上来说,只有IPO,此前投资人的投资才能得到回报。如果不能如期上市,投资人将有权要求公司回购股份,甚至会起诉。
与河狸家有过类似经历的曾经的共享单车平台ofo。ofo成立于2014年,也曾拿到阿里阿巴巴的投资。自2018年后,ofo陷入困境,拖欠超1000万人的押金,欠供应商数亿元。随着一系列起诉,公司超过300人被列为被执行人,40人被列为失信人。2019年时,法院称ofo主体公司名下无房产、土地使用权、对外投资和车辆,公司旗下银行账号要么被冻结要么无余额。
2022年,阿里天猫也起诉了ofo,要求偿还5.38亿元。
ofo至今未申请破产,也未能偿还以上债务。有投资人和律师提到,如果公司账上确实没钱,就无法通过法律手段拿回欠款。投资人称,投资人一般不会起诉被投公司,最好的结果是给被投公司一定时间,能缓过来,起诉是因为实在救不回来了,要和出资方交代一下。
按照李芬的说法,河狸家还在努力恢复业务,并在发展新业务。美容行业是一个非常分散的行业,上门服务规模很小,到家领域还有多个互联网巨头占据头部位置。
目前河狸家已涉及多起诉讼,能不能妥善处理,有待进一步观察。
(本文中出现的胡可、张林、李梦和李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