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清水河》是一部“纸上还乡”的诚意之作。丰厚的知识储备与摇曳多姿的行文特点,让这本散文集兼具学术色彩和文学价值。
透过作者杨占武的书写,既能够看到厚重的寻根意识与人文情怀,也可以理解记忆的短暂与永恒。
「水声会陪伴你一生」
上观新闻:清水河在哪里?
杨占武:这确实是一个需要交代的问题。在网上输入“清水河”一词,首先显示的是“海河流域永定河水系上游洋河的支流”,同时提示有20多个同名词条。把这20多个词条展开看了一下,发现还都是真实的河流。“清水河”也名列其中,并注明是“黄河宁夏段最大支流”,这是准确的。
更权威的介绍来自《中国河湖大典》:清水河,黄河右岸支流,发源于六盘山东麓,由南向北流经原州、西吉、海原、同心、中卫、中宁等地,在泉眼山注入黄河。
地处黄土高原,清水河有一些不同寻常的重要特点,如“降水量少且分布不均”“苦水分布广,含盐度高”以及流域“植被覆盖率低”等。
上观新闻:这样的介绍看上去严谨、客观,甚至有些“冷冰冰”。恐怕只有生活在清水河流域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它意味着什么。
杨占武:就个人感受而言,清水河的水是苦涩的,既不能饮用,又难以灌溉。更准确地说,清水河的支流——折死沟,这条泥汤横溢的间歇河的水声伴随着我的成长。它不仅水质苦涩,而且含沙量巨大。虽以河流为名,却与“潺潺流水”“浪花涟漪”或“鸟语花香”“低吟浅唱”等形容词无关。在降雨量相对集中的7月至9月,奔涌的泥浆排山倒海、呼啸而来,两岸冒起阵阵黄色尘烟。
美国当代自然文学作家兹温格说过一句话:“当一条河伴随着你成长时,或许它的水声会陪伴你一生。”她曾与友人一起泛舟,沿着美国西部最大的一条河——绿河漂流而下,穿越西部峡谷,横跨怀俄明、科罗拉多及犹他三个州,随后将亲身经历写成一本书——《奔腾的河流》。我自小生活的清水河流域,虽然与绿河的情况有很大不同,但给人带来的感触尤其是就深刻程度而言是一样的。
我写清水河,起因是这个流域里曾经的贫困,以及我自己对贫困干旱、生态恶劣等刻骨铭心的感受和记忆。寂寂无闻的清水河,若换个词语,则可能如雷贯耳——那就是行政地理意义上常说的“西海固”。它与甘肃河西、定西并称为“三西”。1982年,国家启动“三西”扶贫开发计划,开有计划、有组织、有规模“开发式扶贫”的先河;进入21世纪,它成为扶贫攻坚的主战场,并于2020年正式告别绝对贫困。
「“塞北江南”旧有名」
上观新闻:水带来灾害,也提供资源。清水河流经的宁夏,其北部平原地带被誉为“塞北江南”,您在书中对此颇多着墨。
杨占武:“江南”本是一个地域概念,后逐渐演变为一种超乎地域的文化认同。在文化的意象里,“江南”特指物产丰裕、人文荟萃之地,道不尽的风物柔美、姹紫嫣红,说不完的富贵风流、珠光宝气。这样的诗性和浪漫,人人向往,以至于从西部到东部、从边陲到京畿,历史上出现了多达几十处的“江南”。
这里面,传播最广、影响最大、声名最著的无疑是“塞北江南”。地以诗而显,诗因地而闻。说到“塞北江南”,韦蟾是被提及最多的诗人。他在《送卢潘尚书之灵武》中写道:“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水木万家朱户暗,弓刀千队铁衣鸣。心源落落堪为将,胆气堂堂合用兵。却使六番诸子弟,马前不信是书生。”
上观新闻:“天府之国”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战国时期修建的都江堰。“塞北江南”背后,又闪现着哪些人和事?
杨占武:“塞北江南”的出现,一个基本因素是水利建设。两汉时期,宁夏平原的灌溉农业就取得了发展。到北魏时期,这里的灌溉农业进一步繁荣起来,“官课充足,民亦丰赡”。
经过上千年的浇灌、耕耘,宁夏古灌区作为“古代水利工程可持续利用的典范”,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这里面,我们应该记住一个人——刁雍。据《魏书》记载,刁雍赴任宁夏平原,看到有旧的渠堰遗迹,但年代久远,可能是“上古所制”,早已无水,农夫散居各处,只有一些零星的耕作,稼穑艰难。于是,他着手开凿新渠,清淤疏滞连通旧渠,筑坝引水,渠道长度达120里。
宁夏平原灌区的灌溉制度由刁雍第一次记录,即“一旬之间,则水一遍;水凡四溉,谷得成实”。这是一种轮灌的用水办法,既能够保证农作物对水分的要求,又有助于提高用水效率,最大限度地扩大灌溉面积。
黄河宁蒙段大规模的长途水运,也是在刁雍手上开启的。黄河出青铜峡进入银川平原和内蒙古河套平原,地势豁然开朗,河道平缓,流量稳定,适于开展航运。刁雍针对陆地运输和河运算了一笔账:如用牛车运输,每车载重二十石,因道多深沙,轻车往来尚且艰难,载重的牛车常常滞陷,且粮食在河西,要渡运到河东才可以装车,往返一次需一百多天,每年最多运输两次;如河运,造船两百艘,两艘合为一舫,一舫可载两千斛,“方舟顺流,五日而至,自沃野牵上,十日还到,合六十日得一返”。魏太武帝称赞,这是一“大省民力”的做法。
上观新闻:书中有好几处提到了“预旺”,这个地方为何值得了解?
杨占武:预旺处于宁夏南部的古驿道上,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曾于1936年到过这里。胡愈之在《西行漫记》中文重译本序中曾勾勒这段历史:“首先他(斯诺)到了苏区当时的临时首都保安(即志丹县),和毛泽东同志进行了长时间的对话,搜集了关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手资料。然后,经过长途跋涉,他到达了宁夏南部的预旺县,这已经是和国民党中央部队犬牙交错的前沿阵地了。”
斯诺记述,进入预旺后,给他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喜:“与陕西、甘肃的无穷无尽的山沟沟相比,我们走的那条路——通向长城和那历史性的内蒙古草原的一条路——穿过的地方却是高高的平原。到处有长条的葱绿草地,点缀着一丛丛高耸的野草和圆圆的山丘,上面有大群的山羊和绵羊在放牧啃草。兀鹰和秃鹰有时在头上回翔。有一次,有一群野羚羊走近了我们,在空气中嗅闻了一阵,然后又纵跳飞跑躲到山后去了,速度惊人,姿态优美。”
在预旺,斯诺待了20多天。有人做过统计,《西行漫记》的文字有近1/3是在这里采写的。“真正的红军”以及预旺当时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地名,如“包头水”“吊堡子”,随着这部著作的出版传向了全世界。
斯诺在预旺城东门外,还受到彭德怀、李富春、聂荣臻、左权、邓小平、陈赓等红军高级将领的热烈欢迎。特别是那幅题为“抗战之声”的照片,被选为《西行漫记》的封面,成为“红星照耀中国”的标志性象征:“在预旺堡的高高结实的城墙上,红军的一队号兵在练习吹号,这个堡垒一样的城中有一角落飘着一面猩红的大旗,上面的黄色锤子和镰刀在微风中时隐时现……”
上观新闻:在清水河流域,还有一座山——六盘山,与红军有很深的渊源。
杨占武:关于红军长征时翻越六盘山的史料,党史部门、历史研究学者有过细致研究。这里,我想重点讲一个故事。
1935年10月7日拂晓,红军准备从青石嘴东北向汝河河谷进发,进入陕北。登上六盘山峰顶时,突然发现从南而来、约有两个连的敌军。红军趁着对方尚未警醒之际,迅速将其包围,一举俘虏骑兵100多人,缴获10多辆车、100多匹战马。基于这次缴获的战马,红军组建了一支骑兵侦察连。
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它有一个象征意义:在改天换地的时代,一支弱小的力量如若获得六盘山地的战马,往往预示着一个良好的开端。
「总是邂逅马的故事」
上观新闻:“在清水河畔,总是邂逅马的故事”,除了红军与马的故事,这片土地上还有过哪些“牧马”故事?
杨占武:在清水河流域,历史上最好时期的主要特征是平耕陡牧,以牧为主,间事农作。游牧与农耕,都是顺应自然的方式。我在书里列举了大量的事例,在此仅举三个:
一是司马迁的记载。他在《史记》中讲过一个富豪的故事:倮经营畜牧业,等到牲畜繁殖众多之时便全部卖掉,再购求各种奇异之物和丝织品,献给戎王。戎王以10倍于所献物品的东西偿还给他,包括牲畜,数量多到以山谷为单位来计算。
二是清水河流域的中心区域——原州,不仅是官办马场的核心区域,还是陇右马政的管理中心,是唐代的“牧马城”(养马基地)。约50年间,原州一地的牧马数量由3000余匹一举增长到70多万匹。贞观二十年,唐太宗去灵州会见铁勒诸部时越过六盘山,特意视察了陇右监牧的牧马。安史之乱时,北上的太子李亨由于得到清水河流域官办马场的数万匹军马,“军势稍振”。可以说,这里的战马曾经是庇护唐王朝的“一片祥云”。
三是明代马政的衰落。大致来看,有管理混乱、牧军逃匿等因素,也有当时北方气候由暖转冷、植被变迁、土地沙化等自然环境趋于恶化的原因。到了清代,清水河流域的川谷川道、山间盆地乃至浅山缓坡的草场、林地不断被垦殖,黄土丘陵区开荒一直开到山顶上,森林资源被砍伐殆尽。
这种生态教训,不得不引发对人类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的思考。生态建设要从一棵树、一根苗、一株草做起,绵绵用力,久久为功。近年来,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的实践中,清水河流域发生历史性巨变。如今,宁夏南部地区生态建设日见成效,林草覆盖率、水土流失治理效能有大幅度提升。水阔山远的清水河,未来可期!
上观新闻:在古代丝绸之路上,在农耕和游牧分界线两侧,还能打捞出其他历史“碎片”吗?
杨占武:书中收录的《青冈峡里韦州路》,初刊于2022年第10期的《读书》杂志。韦州是今天宁夏同心县的一个镇,政治、经济、交通地位并不突出,却以“州”为名。历史上,它曾是兵家必争之要道。北部为毛乌素沙地的一部分,即著名的“河东沙区”;过此地,就到达灵州,即今天的宁夏平原。《新唐书》说古老的丝绸之路“萧关通灵威路”,“威”即指韦州,军事意义、商贸价值都很突出。用“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韦州长期是北方民族的重要安置地,有着独特的历史和文化特点。游牧的匈奴人、吐谷浑人、吐蕃人以及党项人,都视其为必争的膏腴之地。韦州也是距离沙漠最近处的一道“甜点”,是中原王朝在塞北最先伸出的触角之一。唐皇室“和亲”的第一位女子弘化公主嫁给吐谷浑国王诺曷钵后,因为吐谷浑在与吐蕃人的战争中失败,唐朝遂顺势决定辟地安乐州(韦州),安置其部众,并以诺曷钵为刺史。
此后,“一半胡风似汉家”,大唐的恢宏文明、包容气质逐渐在韦州扎根,确保了文脉赓续、弦歌铮鸣。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新时代语境下,这有着别样的重要意义。
「共鸣是最高的奖赏」
上观新闻:有评论说,《牧马清水河》具有“历史的厚度、哲学的深度和经济学的尺度”。您怎么看?
杨占武:能不能达到这样的水准不敢保证,但至少我愿意这样去写作。书写故乡的关键在于“懂”和“悟”,成为故乡故土的知情者,或者说变成一个“文明内部的发言人”。纷至沓来的学术研究,仅仅将人群、村落视为“田野”,很难说不是在以学术的方式反复“赏玩贫穷”。我的书写是对故乡的一份记录,更多的是基于人本主义的祈盼和怜悯。
《一口水窖的容量》《寻草的释义和我的寻草生涯》《捞浪茅》等文章,表面上看是记述生活的。《一口水窖的容量》写“冬储层冰,夏收暴涨”,用以解决人畜饮水的水窖;《寻草的释义和我的寻草生涯》写畜草资源的匮乏以及寻找畜草的艰难;《捞浪茅》写收集洪水中漂浮的茅草、畜粪以解决燃料。大家当然会从中读出生活的困顿,但贯穿创作始终的主要是历史的追问以及经济学意义上的评判。
在《寻草的释义和我的寻草生涯》的结尾,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每每在大地上行走,甚至是在苏格兰北部高地和澳大利亚的人工草甸式草原上漫步,我都会留心辨认有没有我所熟悉的那些草。特别是,如果看见冰草、枝儿条、香茅、狗尾巴草、苦籽蔓这些最适宜的畜草,自己会迅速地产生执念甚至冲动:这样繁盛的草,装满一背篼岂不是太容易的吗?”
我曾与读者作过交流,一些与我有相似经历的人觉得这也是他们的“潜意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这就是一种共鸣。我希望自己书写的这些记忆,无论其形态和意蕴如何变化,人们可以从中读到自己的故事。共鸣,是读者对我最高的奖赏。
上观新闻:“纸上还乡”是不是也应尽量避免成为一种私人的感受或体验?
杨占武:“纸上还乡”不能变成“乡愁的乌托邦”。英国近代地理学家麦金德在《历史的地理枢纽》中,就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起主动作用的是人类而不是自然,但是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占支配地位。”收录进《牧马清水河》的作品大多以风土为写作背景,也体现了这一逻辑。
文化,在风土上孕育。我推荐大家看看《村子:1963—1979》。这篇文章写了我在“村子”的生活,其中能看到粗粝的风土、人们的生活,但更重要的是这种风土所塑造的人文精神。黄土地生存的秘密或者说节奏,是一种叫作“坚忍”或者“忍耐”的东西。
文学创作是由作家的私人事件酝酿而诞生的,但写作的过程实际上是在对生命作执着的意义追究,是选择一种生存方式和态度,选择一种精神方向。如果只有私人的感受或体验,那写作的意义难免会大打折扣。写作只有与现实相遇、与世界邂逅,才显得弥足珍贵。如果不能观照现实、不能关切他人的生存,那它存在的意义就很可疑。
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说过,只要是动人心魄又充满魔力的记忆,都只按自己的口味对事实“挑肥拣瘦”。它所酝酿的往事,既可能模糊不清,也可能历历在目;既可能包含方方面面,也可能只是孤立无援的一角;既可能有所特指,也可能象征其他。我希望自己书写的记忆,无论其形态和意蕴如何变化,人们都可以从中读到自己的故事。只有共鸣,才能回应“挑肥拣瘦”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