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龄津门问道(上)|44个字的剧场

钱江晚报 2024-11-10 09:14:25

潮新闻客户端记者章咪佳

“津门问道”王冬龄书法艺术展10月26在天津美术馆开幕。除了展现磅礴大气的狂草到乱书的发展历程,展览最大限度地地呈现了王冬龄完整的创作途径——

展出的作品,是重重叠叠的时间:

从1962年16岁时与林散之、高二适、胡小石等前辈名宿同堂展出的小篆,到少见的今昔楷书作品,以及规规矩矩的篆、隶悉数出场;

从临摹《龙藏寺碑》所花的几十年功夫,到过去大家最认同的草书,再到近年来备受争议的水墨、乱书实验,大家看到一个已经相对熟悉的创作巨构、进行书写表演的王冬龄,他背后六十多年扎实的书写功力。

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1.

“津门问道”的研讨会设置在展厅,三、四十位嘉宾围成的长方形席位,布置在巨幅楷书《黄鹤楼》前,这也是展览所见的第一件作品。

很近:王冬龄和学术主持范景中、寒碧,展览总策划许江,策展人邱志杰他们背对作品一排落座,与作品下方的单字,平行距离不到两米。

因此观众就能大致推测出这件2024年的新作中,每个字超过成人的肩宽,约有85公分见方这么大。

王冬龄《黄鹤楼》420×750cm2024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毛泽东于1927年革命时期所作《菩萨蛮·黄鹤楼》:“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44个字现在立在墙上,精骨血肉丰盈,精神气韵十足。

整件作品纵4.2米,横7.5米。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许江,用了一个描述超大规模建筑群体的语汇形容它,说王冬龄是以这件“巨构”向前人致敬,“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历史上,除了摩崖石刻,鲜有人用楷书写擘窠大字。

2.

王冬龄的正楷,许久不见。

10月22日晚上,布展现场。刚刚上墙的《黄鹤楼》还没有装裱平整,能看到作品是由五条幅拼接而成。全局的章法就在里边:每条幅统领两行字;全篇九行,行五字。最后一条幅:四个大字,与两行草书小字落款并置。

它回应了观众第一眼就会产生的感受:作品为什么看起来匀称舒服——好比拨弦大提琴发出了方整的背景音,大小声、乐句上下行的方向不会突兀出来。

布展时,还能看到五条幅的拼接位置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10月26日研讨会这天,全场都处在《黄鹤楼》营造的空间里,像在一个剧场。旁听席在嘉宾阵列的下方,恰好是面对作品的黄金位置。

这样大的楷书,有如一张脸给了特写,五官任凭端详。

此前看过整体布局,观众大概就领会了每个字各自有位置,相当于“方格子”。但是细看字间排列,比如“沉沉一线穿南北”的“一”字,“心潮逐浪高”的“心”字,它们并没有在自己的“格子”里居中,而是处于中上。

楷书的规矩,结字提着气:如果“一”再往下置一点点,它跟“沉”之间的布白就过多了,远观这幅字会感到松懈。

《黄鹤楼》局部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视角往局部放大:每个单字的“眉眼鼻梁”,虎虎有生气。

字一大,难于结密无间。这“面庞”处处的英气,来自中锋圆厚遒劲的线条。按王冬龄自己的说法,“墨水笔笔锲进了纸张里”。“锲”,刀刻产生的沉稳,居然用的是最软的工具,毛笔。

憨沉的字又极姿媚。通篇点画众多,但没有一个点是相同的。视线最上方的“鶴”字,笔画最多——代表鸟爪子的四个点,仅得两笔横画之间的空隙,相比隔壁的“蛇”“雨”“綫”里的点要紧致得多;但这“脚趾”各有姿态,完全地风流——仙鹤深谙空气动力学,正发力准备起飞。

《黄鹤楼》局部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此刻不只有大提琴了,钢琴来了:笔画错落、回转带来行草会产生的轻松意味,像是钢琴弹出了富于声量变化,又有乐句动势的音乐。

3.

不知不觉,眼珠子上窜下跳的,早已经落到笔豪上在观看了。

这个视角,真的有过记录:2013年,王冬龄在香港城市大学写了两幅纵3米、横30米的巨幅,布匹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20个大字的形成,由一个绑在斗笔上的摄像头全程摄制下来。

一幅字的动人之处,包括书家书写时的憨痴。

《黄鹤楼》没有背后的视频可循迹,但是这个过程仍然叫人好奇:王冬龄写字时,视角在哪儿?他的动作、速度是怎样的?

德国汉学家、海德堡大学哲学院东亚艺术史系终身教授雷德侯的意思,你不妨想象。他曾经描述中国书法的一个重要特性,“是唯一一种可以在已完成的作品中,看出其创作过程的艺术形式。”

当然这个AR一样的场景复现,需要懂行的人,能看出其间更多的痛痒。

有点意外,书法家认为王冬龄是蹲在地上书写的——并不利于掌握这么大尺幅作品全局的姿势;以及,一个常人弄几下子就眼冒金星的姿势。

楷书要求稳健,书写时笔画行进得非常慢。很多观众见识过王冬龄现场创作草书,躬身书写,快意潇洒;他写楷书应该是完全相反的。学生们说以前看老师案头示范,一笔“横”画,写到旁观者开小差——他写一个正楷,草书3、5字,甚至7、8个字都飞过去了。

更不要说这么大的楷字,《黄鹤楼》44个字,王冬龄可能需要书写五、六个小时。

至于全局,他并不用眼睛看,“创作时有意无意之间,用笔、布白的瞬间万变,关键依赖正确的手感。”

4.

准确传达心意而为的手感,来自天赋的敏感(手的生理条件)和长期训练后,手对笔的控制与应用技巧。“悬腕写小楷,增强了稳定感和手腕的微妙动作。”熟悉王冬龄的人知道,他在说坚持了六十多年的日课。

10月27日,中国文联党组成员高世名看到王冬龄五十多年对《龙藏寺碑》的临池,不胜感慨。他不止一次地细看过王冬龄的日课,每回再见,又增加了一批新的作业,多数仍然是写“龙藏寺”。

王冬龄五十多年临池《龙藏寺碑》的日课图片由主办方提供

“一般人领会不到龙藏寺(碑)的刚健和婀娜,规规矩矩也有姿态。”他说他想起来《飞狐外传》里,苗人凤借用筷子指点胡斐武功的话。

高世名没有展开说的这个故事,读武侠的人不陌生:

胡斐伸筷子夹饭桌上的白菜,苗人凤顺势用筷子挡住;胡家刀法以快著称,但胡斐屡进屡失。而此时天下第一高手苗人凤已经瞎了,他凭听风辨位截得滴水不漏。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胡斐突然领悟:原来苗大侠全是后发制人,待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胡斐便不再伸筷抢菜,却将筷子高举半空,双眼凝视着苗人凤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地慢慢移落,终于碰到了白菜。那时他手法的快捷无伦才尽其用,一夹即送到嘴里。

苗人凤曾说胡家刀法“嫩胜于老”“迟胜于急”,胡斐此时方得要义。

看展览时,王冬龄读了其中一张临帖上的落款,“荒废多日,今日要补课。”现场大家都笑了。

所有的艺术,都是苦修。

5.

10月25日展览开幕前一天晚上,邱志杰给王冬龄的博士生崔砚然发了一条信息:“小师妹,我今天陪王老师看展厅,目前1分钟剪辑版本的影像,是否有可能替换成原本的30分钟版本,动人程度完全不同。”

今天在展厅的尽头,这段影像循环播放:2003年,杭州南山路222号3楼25平米的家里,王冬龄在整理前面二十年的日课。搬出一大叠字,一张一张地舒展开,叠垒起来,到一个阶段卷成一捆。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也是多机位的视角,30分钟,除了纸张的摩挲,间歇的脚步来回,全程几乎无声。

后来才知道,邱志杰当年就是一个人去拍摄的。原来也是“上窜下跳”地观看、记录。他说那天这个屋小如舟的环境,简直是个考古坑,“王冬龄就像在折叠时间。”

特别致谢:

中国美术学院书法学院张爱国教授

中国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万木春教授

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孔令伟教授

中国美术学院现代书法研究中心宋宁崔砚然

广州美术学院黄几李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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